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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狐 嫣子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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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公理自定强权正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又是谁定的规矩?合该这世上只许人类蛮霸一方,就容不得区区狐族占寸尺之地?!” 

  “就是容你不得!”公绅童一甩衣袖,森然指责:“因为你们害人——” 

  “难道人不害人?”我睥目而视:“自古天命,凡人生来自带七分真火,若不是你人类心生妄念,邪气入侵,妖魔外道如何有可乘之机?都只晓得数说别人不是,却一点也不正视养在自己心中的恶鬼,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敢道貌岸然妄说替天行道?”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公绅童本不善言词,被人几句胡言就说得气急攻心,料他治妖是有几分能耐,一但涉及处世,智商直逼弱智儿童。 

  “我胡说八道?”我哈哈大笑:“我就是胡说八道!大师你说我狐族为害人间,难道你们捉妖的就对得住天地良心,敢说一句从没扼杀过天地性灵?狐杀一人,人必不肯放,誓死追屠杀戮,若是人杀一狐,又该如何计算?” 

  公绅童一窒,久没答话。 

  “唉。” 

  半晌,公绅童才叹一口气,无奈的说道: 

  “人妖本不两立,这是天命。你也怪不得我。” 

  “公绅大师…” 

  见他稍露空隙,我立即放软声音趁机而上。 

  “我不是什么大师。” 

  “小师傅——” 

  我一抹表情,更显眉目哀哀: 

  “你看我修练百载,也不过是狐中小妖,既无精气也无法力,你行行好…” 

  “不行。”他凛然拒绝。 

  “求求你,放小的一条生路罢?” 

  “你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这木头,对着人类明明就是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我心生不忿,声音却柔弱得似肝肠寸断,真是血泪交融: 

  “小师傅,佛心慈悲善待众生,人与妖其实也不过是差那一口气…” 

  “我师傅命我不能对妖有慈悲之心。” 

  公绅童神思飘渺,仰天注望。他缓缓解释,思绪渐入无人之境: 

  “我自小住在山上,以师为父,师傅对我极好。所有技艺一一亲身传授,我自小就在山中练习伏妖之术,转眼十六年。” 

  我对他的身世毫无兴趣,但又不能阻止他一个人在那里擅自倾诉。 

  “我在那山上,日日与妖为伍,它们隐匿林中,侍机而动。师傅说我生来带有灵光,满月自开天眼,三岁便随师傅上山学习降妖之术,我至今仍记得它们的样子,第一次出师成功时在四岁那次。” 

  他停了一阵,突然又补一句: 

  “第一次抓住的那只小妖,有点像你。” 

  我呸呸呸!我转过头去狠啐一口,这小子小看我,我岂是那等随手可收的小妖。不过转念一想,现在我置身何处?还不是跟当年被他一手收去的小妖同等葬身之地,又有什么可光荣去了?真是叫人不得不丧气。 

  “小师傅你身赋异品,不知又是哪路仙家的托生,到这人世间来主持正道?” 

  公绅童一点也听不出我话里的嘲讽,还恭谨地答道: 

  “师傅说我有一色真魂,倒不是哪路的神仙,只是天生带有使命…” 

  “想必那使命便是要抓尽世间妖物?”我嗤笑。 

  公绅童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傻,他坚持信念: 

  “师傅说,绝不能对妖有慈悲之心!” 

  我真是气绝。 

  6 

  他是个呆子,他师傅保准也不是个好人——瞧他那一副三魂失了七魄似的虔诚,他是他师傅一手带大,他听他师傅的话如吃菜般简单,却又那样的细意,逐一消化,他师傅定是把天书都刻到他脑子里去,上面只写一句降魔伏妖急急如律令。 

  公绅童一身简朴,他的头脑也一般简朴。除了捉妖他再无特长。我不难想像他在山中如何消度那十六年:一身青衣,粗茶淡饭,每日功课不是抄经诵文,就是书写符咒贴在墙壁上以镇八方不速来客。高山密林,鬼影幢幢,处处疑是有妖。少年随一不僧不道的老头飞窜其间,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偶尔飞出数张鬼符大叫一声“收!”,于是全部妖孽尽落罗网,冤屈难报。 

  我敲一敲他的葫芦,公绅童立即把耳凑过来细听。 

  “小师傅,我在你的葫芦里面,只觉得心里腻闷得很。”我说。“我要被消散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公绅童不安地说:“你忍一忍吧。” 

  我气极: 

  “怎么忍?” 

  “…” 

  “我花费如许时间才精聚人形,对人世间自是有无限眷恋,你让我再看一眼,只最后一眼。免我残存的念头可好?” 

  “…” 

  “小师傅,你也是人,你最能理解为人的好处,你说我们妖道为何念念不忘,顶着天大的风险硬是要来人间走这一趟,当然是渴求着一尝做人的妙处。” 

  “你想做人?” 

  “自然想。只是我降生为狐,宿命难违。” 

  见他似有所恻隐,我开始绘声绘色,悲情流露假戏当真做: 

  “我自小生在狐山,我家主人世代功力高深,好心为我渡出一口精气,得以修成形态。我伴少主修练,日积月累,略有小成。我就听得族中的前辈们都说人间如何美好,做人又是如何的快乐,心生仰慕,才斗胆前来意欲见识一番,谁料小师傅你铁面无情,一下就把我收了去,实在可怜。” 

  “…” 

  这公绅童又不肯作声了。 

  “小师傅!”我放出最后悲声。 

  “唉。”公绅童终于有所反应,只听得他道:“我师傅说…” 

  又是他师傅说! 

  若不是被困在这囫囵之地,我敢情要把鲜血喷到他脸上。 

  “我师傅说,绝不能对妖慈悲!” 

  他攸然站起,大吼一声,如此激奋,倒不知是为了镇住我还是为了镇住他自己。 

  我忿忿地问: 

  “你伏妖多年,难道一次也没有违逆过你师傅的教诲?你就真如你自己说的那般遵规守矩,绝无纵生?” 

  外面的动作僵了一下。 

  “这与你有何相干?” 

  他第一次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了然一笑: 

  “你曾对妖慈悲。” 

  “那次,我只是还年小,不懂事!” 

  公绅童咬一咬牙。 

  我心念一转,突然明白: 

  “你曾放了一只妖,因为你狠不下心,即使师傅对你说妖都是害人之物,你却无亲眼目睹,你怀疑你自己,自小时候开始,你只能与妖为伍,满山都是你的敌人,却无一个可以为伴的朋友。哈!我早就猜到了,你放过的小妖,莫不就是你四岁时抓到的那一只?” 

  “你!”公绅童吓得连连倒退两步,他被说中心事,满脸惊慌,“你怎么知道?!” 

  这读心之术,用在这呆子身上真是浪费了,何用猜测?他的语言和思想,都简单得可以一针刺破。 

  “小师傅,你说那小妖似我。可是真的?” 

  “再似也不是你!” 

  公绅童急欲结束话题,他抽身便走。 

  “你再说也无用,我不会放你的!” 

  “小师傅,你听我说——” 

  “我不听!” 

  他举手一阵乱摇,我顿时抱头尖叫,跌入混沌之中。 

  “啊啊啊啊啊!快住手!不要再摇了!啊呀!” 

  我被他摇得七晕素,心胆俱裂。连忙讨饶: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求求你快停下来!” 

  公绅童思绪纷乱,陷入昔日恶梦之中。他贴身的葫芦,忠实地记录着他内心所有的秘密。此刻又以特别的方式,把他之心路历程,在我脑中重现—— 

  那一只小妖,他很久以前就看见了。 

  它总是偷偷地躲在树里看他。 

  他那时只得四岁,却已经日日跟着师傅上山入地,风里来水里去。他最擅长画地为符,破天借力。初次画在地上的符牢就巧巧捉住那只常常跟在他后面的小东西。 

  师傅没有跟在身边,他却困住一只小妖在密森高地,不知如何是好。小妖惊惶地看着他,眼神悲切哀怨无助。他蹲在符牢外细细打量,第一次摸到妖物的实体。它与人一般健康地存活于世上,它用人一般的神色仰望看他,它就像一只受捕的小动物,却比小动物多了一口精气。 

  它一直跟着他,或许只是一时好奇。他也好奇,他不明白妖与人有何不同。 

  他失手把它放了。 

  而后再无机会。那天他回到师傅身边,带着一身无名妖气,在师傅那双照魂般的厉目下,他根本藏不住秘密。 

  那是师傅第一次用他从没看过的生气表情责罚他。他跪在后院的殿上书符愈百,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每当恹恹之际,便得忆起师傅怒目圆睁的可怕模样,其中还混杂一种难以理解的亢奋,声音沉厚如咒,传遍夜色: 

  “捉妖第一戒条,不得对妖慈悲!” 

  那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阴风阵阵的殿内尾音萦绕,尤为诡异。 

  四岁的孩童,连握笔也嫌无力,跪在地上双脚麻木冷汗倒流。 

  他不明白。何为慈悲。 

  他一直以为,只要把害人的东西全数抓住,找个安全的地方关起来就算是完成任务。但似乎师傅并不这样以为。 

  那日之后,师傅为他启礼,教他开杀界。师傅授予他一只小小葫芦,要他贴身随带。并嘱咐: 

  “此乃伴你出生之灵物,现归还与你,它与你灵能相通,你愈强它亦愈强,以后凡你所见,即使是孤野游魂,你都绝不能手软!” 

  师傅手一指,叫他看一密闭的祭坛,那后面有个枯井,四面封印,他说: 

  “以后所收之妖,你要先驱其恶念,化散其原形,只留一缕精气,存放于此。” 

  说罢再不解释。他偷看师傅一眼,什么也不敢问。 

  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有独立的能力收服诸式妖物,见他行经山道,各路邪灵无不魂飞魄散,纷纷争路而逃。 

  他总是一个人走在路上,形单只影。 

  他偶尔会想起那只小妖。他唯一一次的“慈悲”。 

  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它。 

  他想也没想过,再次与它重遇,竟因一场大火。 

  山下的村子着火了。 

  村民不得不连夜上山求救,请他师傅下山驱妖。那火剧烈地燃烧,浓烟里满带着无法驱散的障气,火越烧越旺,怎么也无法浇灭。 

  他随师傅下山,在那个快被烧成平地的村头,他一眼就看到了它。 

  当年脆弱的眼神如今已近狂妄无情。他和它分界两地,在一个完全对立的阵容中茁壮起来,各自张显势力。他二话不说,双手伏地,口念镇灵咒语,手书鬼符画地为牢。仿佛用了同一法术,就可以如愿地把它困守在当年的小小邪物。 

  它在他面前被打得烟消云散。村里的大火一息之间化为浓雾。飘飞在痛失家人的悲哭声中。他看着被彻底破坏的村子,流离失所的村民跪倒地上呼天抢地,他看着师傅坚决而冷静的背景。他终于深深体会。 

  绝对不能对妖慈悲。 

  7 

  我晃荡晃荡地呆在一个似有边又似无边的空间里,那天之后他不肯再与我说话。我的体力一日弱似一日,心知大限将至。没料到我仍未修至臻境,就被中途毁了心力,不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命中注定。这天煞的克星。 

  我薰薰欲睡之间,这小子又行了不知多少路程。只模糊地听得他跟某人道: 

  “老板,我要投宿。” 

  老板应了一声,似是个和气老人。于是他顺便打听: 

  “老板,请问这里有没有一大户人家是姓薛?” 

  “你可是指住在城郊那老员外处?只那户人家是姓薛。”老人家打量他一阵,又说:“那户人家近年不知招惹了哪门子的秽气,都说住在里面的人不太吉利。” 

  公绅童只虚应了一声,又问: 

  “若从这里出发,还有多少路程?” 

  “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老板挑灯带路,为他打开房间的门。“最近那里闹鬼闹得正厉害,官府派人去看过,回来的衙差都离奇发病,莫得治。” 

  老人离去,稍得安顿,公绅童舒展了一下筋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我郁闷地呆在葫芦里,看他高床软卧,我却又湿又冷又寒。 

  “小师傅?”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居然有所回应。 

  “现在可是夜里?”我问。 

  “是。”他说。 

  “外面天色如何?是否有月?”我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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