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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哲宗赵煦如今不过十九岁,算得上春秋鼎盛的时节,但宫中皇后嫔妃至今都未传出喜信,不能不令朝中群臣心怀忧虑。普宁郡王赵似乃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将来会不会……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那可怕的想法逐出了脑海,末了终于打定了主意。
午时前后,赵似终于盼来了章惇的到来,心中着实大喜′然年仅十二,但他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不似赵煦始终被宣仁后高氏拘束着,因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神气。在花厅摆上了美酒佳肴之后,他立马斥退了一干家人奴婢,笑吟吟地对章惇道:“章大人,母妃曾经说过你是朝廷栋梁,因此孤王一直心怀仰慕,今日一见,才知皇兄为何如此信任你。”
章惇见一个半大孩子偏要学着大人一样说话,心中不觉万分好笑,只是面上仍只得装作郑重其事的模样。“郡王过奖了,那都是圣上信任,皇太妃栽培,否则我只能在外蹉跎一世,何来如今?”
赵似向来直来直去惯了,几句文绉绉的场面话一过,他立刻言归正传说出了正题。“章大人,依你看来,如今朝中元祐奸党是否已经尽去?”
章惇心中一突,言语中却小心谨慎了不少。“郡王何出此言,圣上自绍圣改元之后,早已尽出元祐旧党,如今朝中百废俱兴,早已不复当日景象了。”
“如果孤王说还有漏网之鱼呢?”赵似紧逼着接了一句,脸上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狰狞。
“郡王多虑了!”章惇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须知元祐党人的名单早就草拟完毕,大多数人都在绍圣元年贬出了汴京城,连极少数官位不显的也在前一段时日逐渐黜落,哪有什么漏网之鱼。“您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那孤王问你,苏轼苏子瞻是不是当年元祐旧党的中坚人物?他的得意弟子是不是也该列在其中?”
“原来郡王说的是那个人。”章惇这才恍然大悟,脸上不由现出了一丝笑容。赵似与赵佶不合他早有所知,其中那个苏门弃徒高俅的事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早先那场御前蹴鞠,赵似失尽面子,想不到直至如今尚且耿耿于怀,其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了一些。“郡王,圣上尚且不追究一个小卒,你又何必……”
“章大人,难道你就忘了贬知汝州时的情景么?”赵似见章惇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着实恼火,情不自禁地刺了一句。
章惇闻言大怒,他生性狂放敢做敢为,如今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提起官贬汝州的那段经历。见赵似如此不识趣,他甚至有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但权衡再三还是按捺住了那种情绪,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冷淡,只是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的。
“郡王,如今高俅得遂宁郡王看重,听说前几日圣上驾幸遂宁郡王府时,亲口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许将来进他为王府翊善,足可见圣上并不嫌恶于他。郡王乃是堂堂皇室宗亲,何必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过不去,传扬出去岂不是折了自己身份?”
“孤王便是吞不下这口气!”赵似毕竟年轻气盛,霍地站了起来,竟在席前踱起了步子,“章大人,并非我强人所难,此事孤王只是想和你讨个主意,并非要你这个堂堂宰相亲自动手。母妃对大人多有推崇之处,若是今次功成,孤王不会忘了这份恩德的!”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章惇便不得不仔细考虑了←当年和苏轼交情极好,也曾经在神宗乌台诗案上当面批驳宰相王珪,但自从元祐惨遭贬谪后,他和苏轼就完全分道扬镳了。因此,对于区区一个苏门弃徒,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或是恶感,只是不喜欢赵似这种架势而已。可是,若和自己今后的仕途比起来,一个高俅的生死自然并不重要。
“郡王,你既然欲除此人而后快,便不能动用朝廷手段。”既然有了主意,章惇的口气便从容多了,言语间隐约流露出一种宰辅风度,“听说这汴京最最有名的天香楼便是高俅手笔,你不妨在此事上做做文章。须知他一旦进身便属朝廷官员,经营此等烟花之地就有所不妥了。”
赵似闻言大为失望:“可此事只是小罪名,要置他于死地却是不能……”
章惇见赵似目光如此狭隘,心中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再稍加点拨道:“郡王你不妨想想,天香楼能有如今的声势,都是因为有豪商大贾文人墨客捧着,另外,其中走动的朝廷官员有多少?身为一国之君,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最惧怕的是什么?是民间风评,还是那种看似无足轻重的谶语?”
赵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终于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一时情急之下,他完全忘了一个宗室郡王应该有的矜持,几乎从锦凳上跳了起来,“章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可以……”
“郡王噤声!”这种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章惇就怕赵似不知好歹一嗓子喊出点什么,赶紧制止道,“我什么都没说,至于郡王如此考虑便是郡王的事了1他望着一桌没动几筷子的美味佳肴,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今日时候不早了,我也不便在王府逗留过久,就此告辞1
出了王府,章惇方才觉得饥肠辘辘,心中更觉好笑。这一趟竟是为小郡王出这种主意,看来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真是太辛苦了,若不是看在朱太妃的面子上,自己又何必趟这浑水?只不过,这普宁郡王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将来还不知如何呢?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登上了马车,沉声吩咐道:“回府1
王府之中,赵似着实兴奋得难以自抑,他已经不满足于解决区区一个高俅了,在他看来,只有一棒子把赵佶一起扫进去才能够解他心头之恨。那个时候,就算皇兄往日再偏心,也决不会轻易放过,若再辅以母妃的进言,只要寻一个差错,赵佶将来便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他不由畅快地大笑了起来,滚滚声浪在空旷的花厅中回响,充斥着强烈的癫狂意味。
第二卷 第八章 往事成灰
尽管赵煦金口玉言赐下了出身,但高俅自己知道,即使他日真的成为王府翊善也不过从七品,而且殊无实权,在这绯紫官员遍地都是的汴京城,他一个绿袍小官怎么都翻不出大风浪来。与其如今陷入党争不能自拔,还不如退而求其次,阴结内外以求自保。于内只能靠赵佶亲近那位向太后,于外便只有看自己的能耐了。
那一日见过顾焕章之后,高俅忆及刘宗咸为人聪明伶俐,便从诸多管事中把他挑选了出来,由其专门负责和顾宅中人的联络事宜。几次跑腿后,刘宗咸也感到事情似有蹊跷,思虑良久仍旧不放心,只得上门来向主人讨主意。
“大官人,照小人看来,这顾氏父子如此大手笔,其中必有文章。”毕恭毕敬地站在高俅身前,刘宗咸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疑虑全都倒了出来,“小人再见过他们之后,暗地里悄悄打听过,这顾宅原本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那人在绍圣元年被贬黜地方,最后辗转归了顾家。顾焕章其人乃是京东西路有名的人物,和官面上不少人都有往来,绝非他所说的初涉商场。而其子顾南倒没什么人听说过,小人看他那神气,倒觉得像贵胄出身的……”
高俅听得连连点头,他固然觉得顾家父子来历可疑,但却没有着意派人调查。倘若那两人真是辽人,那么,其手底下能用的人数不胜数,自己贸然行事只会自取其辱,说不定还将招来杀身之祸,但若是刘宗咸出面却不同了。一个小管事为了邀宠而打听一些杂事,放在哪里都是很正常的。
“刘宗咸,你先前一切都做得很好。”赞了一句之后,他立刻词锋一转道,“但此事到此为止,你不用再追究下去了,我自有打算。”见刘宗咸一愣之后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不由更觉满意,嘱咐的语气也宽厚了许多,“你记着,处理此事时多听多看,但要少问少说,明白了么?”
“是,小人明白!”刘宗咸深深一揖,心中欣喜不已←知道,自己今次的选择又对了。
打发走了刘宗咸,高俅立马又赶到了遂宁郡王府,这一日正是他和赵佶约好去拜访王晋卿的日子。由于这位小王驸马在元祐回朝后始终担着闲职,又向来很少兜搭朝中事务,因此尽管一干友人尽皆贬黜,他的日子却仍旧过得很滋润,成日不是美姬侍酒就是吟诗作画,厮混的全是一群只谈风月的文人墨客,连哲宗赵煦也只注意了他一段时间就撂开了手。饶是如此,自从绍圣改元之后,高俅也仅仅造访过驸马府寥寥数次。
高俅和赵佶踏进驸马府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情景就是王晋卿一脸懒散地躺在靠椅上,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琉璃杯,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正在为其揉捏肩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赵佶不管不顾地上前在王晋卿身旁一坐,语带调笑地讥讽道:“姑父真是好兴致,我还以为进来会看见你挥毫作画,谁知道你竟是美姬美酒,逍遥悠闲啊!”
“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若是没有美姬美酒做伴,又怎么做得出好词,画得出佳画?”王晋卿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朝高俅点了点头,又转头对赵佶说道,“我的新作早就有了,现下就藏在府中某处,你若是能够寻到,我就把此画送给你!”
“一言为定!”赵佶毕竟还是小孩脾气,一听这话就兴冲冲地奔了出去,临出门时才停步吩咐道,“伯章,你在这里先陪姑父说说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直等到赵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王晋卿方才遣退了两名侍女,含笑望着高俅道:“伯章,你有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上一次大约是年前的时候,至今也有四五个月了。”高俅知道对方的言下之意,当即不加遮掩地地答道,“驸马应该知道我的苦衷。”
“我当然明白!”王晋卿缓缓闭上了眼睛,怅然长叹道,“遥想当年苏府文会,似乎仍旧历历在目,堪堪应证了你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尽管高俅如今早练就了一张厚面皮,但被人在此刻提起这清照名句,他还是感到脸一阵发烧,赶忙岔开道:“驸马,上次我听澄心提起,如今学士每每给汴京旧友来信,那信却如同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可是真的么?”
“连我尚且不敢回信,又何况他人?”王晋卿见高俅大讶,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掌握朝堂中枢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恨不得一口气把汴京梳理过一遍方才罢休,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作立仗之鸣?”
尽管这两年中已经大大磨练了一番城府,但在王晋卿这种久经沧海的人面前,高俅却突然感到自己的那层面具根本不存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罢了,这些都是子瞻的来信,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但必须记着,阅后即毁,万万不可留着!”王晋卿犹如变戏法似的掏出厚厚一叠信笺,直接塞进了高俅手中,“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重情重义固然可以博士人敬仰,但如今你早已被逐出苏门,空作小儿之叹并不合适。当今圣上既然已经特赐你出身,你就得把握机会,不能随随便便毁了前程!什么叫做通权达变,当断则断,你如今应该明白才对!”
高俅本来就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出口诘问,根本没想到王晋卿突然会来这么一招。此刻拿着那些信,他看也不是还也不是,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权衡良久,他突然自怀中取出那个从未使用过的打火机,噗地一声打出一丝小小的火苗,竟把那叠信笺凑了上去。看着那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墨迹纸张,他只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也似乎被燃烧殆尽,一时表情变幻不定。
等到地上只剩下一片黑灰时,他突然把打火机朝王晋卿掷了过去,而后深深一揖道:“驸马,这是你的第二次教导,俅铭记在心。请代为转告郡王一声,就说我另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王晋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打火机,口中啧啧称赞,直到高俅离开也没有抬起头来,更没有说一句话。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方才深深凝视着地上的纸屑,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欣慰。
“子瞻,你不要怪我狠心。你的那些信笺我早已藏好,这里的只是我平日的一些废稿而已。不这么做,伯章一辈子都会生活在苏门弟子的阴影之下,害了他也同样害了你。横竖你已经立意把他逐出了苏门,也应该不会在乎我这么刺他一句←日只要他能够手掌权柄,你和其他人就能够回朝也说不定。只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二个章惇,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