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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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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手中稍稍一滞,黄金鳞急忙道:“他要重生为人,须食满一百个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之人精血。你自己该知你出生年月,是否恰为阳年阳月阳日阳时?!”

戚少商一时呆滞,许久才回神过来,警告道:“今天我暂且不杀你,你若敢碰他半点毫毛,小心你的性命!”言罢便飞身离去。

戚少商才走,黄金鳞眼珠子一转,笑道:“铁手,你还不进来?”

铁手飞身进来,指着黄金鳞怒道:“我本想来向你打听一下那鬼魅顾惜朝的事,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样人!戚少商不杀你也算便宜你了!”

黄金鳞不屑道:“铁手你少道貌岸然!”嘿嘿一阵怪笑,凑近了铁手道:“难道见此美人,你就不动心?戚少商夜夜与那妖媚承鱼水之欢,即便死了也是活该,哈哈哈哈……我为何不可尝一尝他滋味,据说男人的味道比女人还好呢……哈哈哈哈……”说罢之后,又怕铁手出手,连忙飞身后退,消失不见。

见着黄金鳞离去的背影,铁手却未追去,怔怔呆立许久,自怀中摸出一物,攥在手中磨挲良久,却正是顾惜朝那支本在戚少商手中的发簪……

5


戚少商不知怎样回到的屋里,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黄金鳞的话,自己的生辰再清楚不过了,的确,他正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这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可转眼又一想,顾惜朝若是真要吸食他精血,取他性命,早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自己先前与他相处,毫无防备之时甚多,便是有时倦极睡了,顾惜朝若要杀他,早可杀个千百次了。

心便在这来来回回间徘徊,日子也不知是怎么过的,镇日里便是浑浑厄厄,魂不守舍。

这一夜,戚少商呆坐案边,心内茫然,不知所措,抬头见了桌上古琴,随手便抚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弹些什么。

“你心里在犹豫。”不知何时,顾惜朝竟悄然飘了进来。

顾惜朝苦笑,凄然道:“罢了,罢了……你怀疑我也不是不无道理,鬼魅欲与人相交,真是痴心妄想!”

“惜朝!”戚少商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心痛,挣起捉了他手道:“你我相交,又关他人何事?只要我在,必不会让他们动你!”

顾惜朝怔了怔,笑问:“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我当兄弟?” 

戚少商看了他,答道:“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顾惜朝突然语塞,眸子里瞬息间已是转了千百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少商,你走吧,不要再回来——快走!”

“惜朝?”戚少商疑惑,捉紧了顾惜朝手道:“怎么了?我不会走的,我不会和你分开、”

顾惜朝一把抽身而出,退后数步转了身道:“你走,乘我没改变主意前走,永远不要再踏进这里半步!”

“惜朝——”

“实话告诉你——我今夜本来是来取你性命的!”顾惜朝突然转过了身,朝戚少商走来,素手缓缓探上他脑后玉枕|穴,脸色森冷而乖戾:“你若不赶快走,小心我取你性命!”

“戚兄!小心!”正当此时,铁手突地窜了进来,拽着戚少商衣服疾退,手中逆水寒剑出鞘,只隔空朝顾惜朝这么一指,顾惜朝便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后飞起,撞在墙上,口中鲜血喷了一路,重重跌在地上。

“哈哈!顾惜朝!你终于现出原形了!”跟着进来的黄金鳞俯视着跌在地上的顾惜朝大笑道。

“惜朝!”戚少商一声大吼,欲冲上去却给铁手拦住,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做什么?惜朝!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顾惜朝挣了半晌才勉强撑起,惨白了一张脸,却突地朝戚少商一笑:“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厉鬼!”忽地幽幽一叹道:“遇上你……或许便是我的劫数……”

铁手突地自怀中掏出那支发簪,掷给了顾惜朝喝问道:“顾惜朝,你可还记得你身前的事?你可还记得你身前是谁?你是怎么死的?你是为何而死?”

顾惜朝颤着拾起了那发簪,纤长的手指划过簪上的裂痕,突地抬头盯了戚少商的脸,眸光里瞬息万化,喃喃道:“难怪……难怪……为什么我忘了呢……我怎么会忘了呢……”



顾惜朝只记得,自出生起,他就居住于这宅中。

宅子很大,很美,有山,有水,有花,有鸟,可是再大,也不若宅外的天地大,再美,也不若宅外的天地美。

他的父亲,顾惜朝喊他父皇。

渐渐长大了才明白,他的父亲确是当朝皇帝,而他母亲,不过是一个臣子献给皇帝的波斯舞姬,却不知这皇帝竟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舞姬。

舞姬之类,状若牲畜,或许便是连牲畜都不如。他父皇喜欢他母亲,便是天大的丑闻,竟不敢外传,只在宫外秘密建了个大宅,金屋藏娇。

然后便有了他,只是他母亲生下他未多久便死去,那皇帝本不想要这个雪肤卷发儿子,因为这是他丑事的铁证。在临掐死他的最后一刻,这皇帝终是心软了,最后还是将他藏于当年置他母亲的宅子,却不准他踏出宅门半步。

父皇为他取名为顾惜朝,他父皇当然不姓顾,而他母亲更没什么姓氏。忍顾来时路,惜朝有几人?他究竟在顾盼什么?又在期许什么呢?

父皇总是让他穿青衣,或许当年他母亲便是一身青纱舞衣,在面纱滑落的那刻,便勾走了这个皇帝的心。

其实这个父亲也算对他不错了,除却不让他踏出屋门半步外,倒是什么都依了他。他喜欢读书,父皇便送来不少孤本典籍,任他翻阅;他喜欢弹琴,父皇便为他寻来稀世的焦尾琴;他喜欢下棋,父皇专门请了国手来教他……

有时父皇来看他,对他看了半日,却默默不语,然后悄然离去。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也很可怜,虽然贵为一国之君,执掌天下的帝皇,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昭告天下。

然后他认识了他。

顾惜朝记得父皇带他来的那日,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那天父皇像是心情很好,对他也是笑语盈盈,和颜悦色。

他清晰得记得第一次见那人,因为那是除却父皇和守卫之外,他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个人眼睛很大很亮,很有神采,就那样灼灼地盯着他瞧,瞧得他有些不自在,于是他也不甘示弱地就这样瞪回去,然后那个人就笑了,笑起来眼睛仍然很亮,很亲切,脸上却有两个碍眼的酒窝,让他狠不能上去戳一戳。日后,戳他酒窝便成了他最爱干的事。

后来他知道,那是他兄长,父皇的第七个皇子。

七皇子是皇子之中最得父皇喜欢的,去别处常常将他带在身边。不过,七皇子并非嫡长所出,他母亲虽也为贵妃,但却早已过世,而且并无强大外戚做后盾,断没有可能坐上皇位。而且七皇子为人亲切随和,也没有多少野心,所以虽然得皇帝喜欢,但也不至招人嫉恨。

他开始来得越来越勤快,他们也越来越熟络。有时是一起读书,当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他偷眼瞧他,发现他也侧了眼在看他,然后便是相视而笑;有时是对弈,大多数的时候是顾惜朝赢,然后他便很开心。可渐渐地却发现,他总是熟自己一子半子,便知道其实他是故意的,好哄自己开心,然后他便赌气不跟他下棋了。

更多的时候只是说话,他会跟他说外面的世界,说市集庙会的热闹非凡,说除夕元宵的火树银花,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说江南烟雨,草长莺飞。

他就睁大了眼听着,听了他说,努力地听着,记着,因为他只有听,他看不到,他是飞不出笼子的金丝雀。

那一日夜深,他突然瞒了人悄悄摸了来,献宝似的神秘兮兮带来一壶酒,说名字叫做炮打灯。


6


那一日夜深,那人突然瞒了人悄悄摸了来,献宝似的神秘兮兮带来一壶酒,说名字叫做——炮打灯。

顾惜朝之前从未喝过酒,被人严加看管了,自然不许让他喝酒。

他记得那人献宝似的端出个灰不溜秋的褐色坛子。他虽然没喝过酒,可也看过父皇喝酒,乘酒的器具,上好的青瓷白瓷银器漆器,怎么也不是这么一个丑不拉几的东西。他探头一瞧,坛子里东西也黄黄浊浊的,并不若往常他见到的酒般又清又透。

那人似乎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照例又露出两个酒窝,朝他得意地眨眼:“什么样的好酒皇宫里没有?那就不稀奇了……但这可是好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这世上最好的酒。”

他不止一次听人说,不止一次自书里读到,酒该如何如何美味,如何如何好喝。虽然有些疑惑,但他说这是世上最好的酒,他信他,于是他端起来便灌下去一大口。

岂知那东西又辛又辣,入了嘴里肚里,只觉喉咙便要烧起来一般,然后要烧起来的便是脑袋,满头的烟霞烈火,却是咳呛不止,直咳得弯了腰,眼泪出来了,脸都红了。

他记得他笑得眼睛弯弯,酒窝深深,轻轻替他拍着肩膀顺气,似笑非笑道:“慢点喝,这酒烈着呢……”

然后接下来的事便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开始觉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就像踩在棉花上,飘在云端雾里一般。可是有个人却让他靠着很舒服,靠着不想放开。

依稀记得仿佛被抱到了床上,软软的床褥很舒服很温暖,让人很想睡去,可那人却似不放过他般,磨磨蹭蹭摸摸索索地不让他睡。

于是他勉强睁开眼,半殇了睫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他仿佛瞧见那人眼里便似要喷出火来。

他依稀记得他似乎在对自己说话,但说了什么却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给我……好吗……”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便点头了,虽然他不知道他要什么,他要他给他什么,但他是他最最喜欢的七哥,有什么是他有的却不能给的呢?

然后便是他从未品尝过的迷醉和颠狂,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却有飞上云端般的快乐……

他记得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缩在那人怀里,任他抱紧了他,在他耳边絮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惜朝,与我一起吧,一直在一起……我要带你出去,带你离开这里……”



他是个一诺千金说到便要做到的人,然后,他便开始计划着带他走,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漂亮的金丝笼。他说他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抛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不再做什么皇子,便是每天只耕地种田,他也愿意。

那一夜风很大,很冷很黑,真正月黑风高夜,也是杀人夜。

因为那一夜,他死了六个多年来对他忠心耿耿,他视为兄弟手足的心腹侍卫。

他计划带他走水下,因为他住的屋子四面都是水,水边都是守卫,想带他这样一个没有武功的人走水面上而不被发现,根本是不可能。

水下又黑又冷,而且喘不过气来。不过他不怕,因为有那个人在他身边,给他活命所需要的气息,靠着他便暖和了。

可是他们还是败了,而且损失惨重。

那是一场厮杀,他的侍卫与看守的卫兵之间的厮杀,他一直不知道原来父皇竟派了那么多人看守他。

为了保护他们誓死效忠的主子,他的七个心腹侍卫,在战斗中死了五个,最后只剩下两个侍卫和他们,暂时摆脱了守卫的追赶,可是追兵就在不远处,很快就会赶到,他们逃不掉了。

那个最聪明的老三,那个总是微微笑着的老三,“赛诸葛”阮明正,他突然冲了出去,他站出来顶了罪,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这一切都是他做的……这样那人和他才能脱了罪,他们的秘密才能不被父皇发觉。他还没有来得及瞧一眼外面的天空,便又回到了这个金丝笼。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夜,阮明正就被秘密处死了。父皇震怒非常,一度曾经下令不准他的七哥再来这里看他,要不是他病得差点死掉,父皇才稍稍松了口,但不准他像以前一样常来。

他大病了一场。池水又冰又冷,而更冰冷的却不仅仅是池水。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一切便物是人非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好在他的七哥仍在,胡子拉茬地守在他身边。

那人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虽然败了一次,付出了不少代价,可他还要再试,不达目的便不罢休。

他记得那一天,他对他说起他的计划时,他正对着铜镜在束发髻。然后“啪”的一声,一不小心,手上的发簪就断了。断口很锋利,尖削的怵目,他怔怔地盯着断口发着呆。

那人看了他一眼,宠溺地笑说:“这个断的不要了,以后我再送你一个,一个一模一样的簪子。”

他点头说好,但是他说这个断的他要粘起来留着,因为这是他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他舍不得丢掉。

动手前的那天傍晚,他又瞒了人偷偷溜来,又带上了一坛久违了的炮打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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