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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场在福本回来之前先打了通电话回搜查一课。他想,被塞了堆积加山的工作的年轻同僚——青木应该还在忙吧。
不出所料,年轻的同僚仍在奋战中。木场简要地交代事情经过。
“所以明天上班会晚点到,帮我跟课长说一下。”
“前辈你真倒楣,虽说身为伙伴的我也一样倒楣。”
青木用无奈的声音说。
通过无人的剪票口,站前圆环随便停着两辆巡逻车与一辆吉普车,此外空无一物。赖子双手紧抱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现在是盛夏时分。木场身体热出一层薄汗,少女却在仲夏中发寒。
月亮的光辉皎洁明亮。
木场与赖子同时抬头,月光比路灯还明亮。赖子的表情透露出她似乎较安心了点。
听从福本的指示。木场带着复杂的心情坐进吉普的后座。赖子则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福本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们多半都睡着了,四周悄然无声。
只有蛙鸣鼓噪个不停。
“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你又不是计程车司机。表现还是像警官一点!”
周遭的宁静。让木场小声的忠告几近恫吓。胆小的年轻巡警等木场一说完立刻紧急发动车子。
木场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照这情形来看,今晚是见不到心爱的仙贝棉被了。明明是贪图睡眠才回来,但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得跟差上二十几岁小女孩在深夜里兜风。
天气闷热,湿暖的空气夹带着蛙鸣,从副驾驶座旁的窗户侵入车内,窗外一片黑漆黑,这一带名义上虽属东京都内,实质上却与乡下无异,道路上也几乎没有路灯。
木场的老家在小石川经营石材行。目前双亲与妹妹夫妇住在那里。在丰岛署值勤的时代还住在家里,后来趁转调到本厅时搬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顺便的借口,木场内心多半是不想叨扰妹妹夫妻俩吧。但年纪半大不小了。不好意思搬进警察宿舍,而且也还单身,所以决定找间公寓住。警官微薄的薪水容不得奢侈,正当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而苦恼之际。传来询问是否愿意合居的讯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想出租二楼。妇人的老伴死于战祸,自己也因跌倒而脚受伤,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世间又不太安宁,想找个品行良好的人合居——总之理由大致如此。木场身为警官……论品行不在话下,自然很适合。
住进小金井后过了半年。
由这儿通车到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的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上班并不方便,但木场还颇喜欢这空无一物的单纯小镇。说空无一物倒也不至于,有旧横田电机工厂改建成的庆应大学工学部,也有数年前与师范学校统合而成的东京学艺大学,故镇上学生不少。到了春天还会涌现前来观赏玉川上水樱花的大批赏花客,木场记得当时曾因异常热闹的光景吃了一惊。且镇上人口亦逐渐增加中。
不过木场喜欢这小镇其实有别的理由。
木场一向与带了个“女”字的事物无缘,但事实上他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女性对象。不消说,是单恋。不,或许连单恋也算不上,因为对方是个电影女星。
一般认为,精神、性格等会对容貌造成影响——即俗话说的“相由心生”。
但是木场深深觉得相反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小时候的木场在男孩当中是少见喜欢画画又一个神经质的小孩,性格一板一眼,擅长珠算。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自己长得更瘦弱点,稍微更可爱点的话,恐怕就与现在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吧——木场心想。可惜木场顽健的体格与魁伟的容貌,改变了他的本质。
毛发像铁丝般粗硬,腮帮子异常突出,国字脸配上强健的身体。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期望如此,确实使得木场成长为与外表相配的男子漠。虽尚未失去细心与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周遭的人却从未在他身上要求过这类软弱的特质。
加上——时代也有错。
木场想,时代确实造成了影响。必须在战时的不幸时代度过青春时代的年轻人们,事实上大部分都与木场有相同的错觉。即,对他们而言,一跟女性交谈便仿佛中了什么魔法,立刻哑口无言——木场不敢百分之百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问题还是出在木场的笨拙上。
看到朋友的例子便只能作此想。
例如说战友关口巽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说家。但是连他这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的人也还是谈过恋爱,甚至还结了婚。另外,遗世独立的古书店主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也早在认识之初已有妻室。
这些不出众的朋友既非美男子亦不富有,究竟怎么跟能成为另一半的女性相遇的?同时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木场欠缺的就是这种知识。
不知如何与女性相遇,不知如何与女性交往。
究竟他们当初与后来成为妻子的女性都聊些什么?
木场懂得玩笑,虽然跟外貌形象不符;他也算很擅长交涉。或许因为如此,没女人缘的木场在欢场女子间很受欢迎。
刑警在职业性质上常有机会跟这类女性来往。生来就擅长问话的木场能从她们难以称上幸福的半生里问出种种消息。在与她们接触时,木场有时带着同情,有时又带着说教的语气,有时又事关诸己似地为她们解决麻烦。所以不管对象是酒家女还是妓女,木场都非常吃得开。而她们吐出的酒臭气息也与硬汉木场分外相配。
但这与恋爱不大相同,这只是工作的延长线。
木场非木石之人,当然不可能像圣人君子般过活。他也曾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虽说职业性质上不可能太放纵,但数年前他也曾频繁地上风化场所寻欢。不可思议地,对象一旦换成欢场女子,木场就好像突然诅咒解除似地能应对自如,可是一旦对象换回普通人又变得完全不行。不,就算是欢场女子,只要不在店里一样无法自在应对。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酒家女妓女标签与刑警头衔之间的虚拟恋爱。
不,不只是恋爱,就算日常生活一样。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员、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还贴上这类标签就完全没问题,一旦将之取下的瞬间,木场在女人面前立刻变成石头。
木场想,自己就像里面没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坚固,强韧得足以对抗外来的刺激。表面上印刷着密密麻麻地给世人看的名称与宣传文句。一旦掀开来看却是空的。盒子就是为了装东西而存在的,木场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但就算有此自觉,木场却也不懂该如何生活才能填满内容。
木场自认三十五年来并未虚度光阴,但从结果看来,也只是不断增加纸盒厚度,在上头添加新的头街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粗狭方正的脸更像盒子了。
害怕被人窥视盒子内部,女人这种生物老想一窥他人奥秘。不知为何,女人这类人种似乎无法满足于只看盒子表面的头街。木场一旦被人询问自己的内在便穷于回答,因此不带头衔的交往对木场而言是非常棘手且麻烦的事。
或许,木场在潜意识中就是在逃避着这类型的交往。
但,若能在第三者的强硬手段安排下让两人相遇的话,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吧——木场想。实际上个几个同僚就是如此与相配的伴侣结婚,如今虽然牢骚发个不停倒也过着尚称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木场的家人或亲戚当中并无积极想帮过了适婚期的儿子撮合婚烟的人种,因此木场从未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
但因而怨恨父母亲戚也是不合情理。
于是,不知不觉间,木场成了只能在绝对无法相遇或交往的前提下才能恋爱的男人。
——性格扭曲。
益发这么觉得。不,木场并不认岛为自己很独特或不平凡,他相信任谁钻起牛角尖,性格都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况且木场东奔西跑追逐罪犯时也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
就只有在这种日子、这种时刻才会想到这些。看着隔壁少女苍白的侧脸,越觉自己显得龌龊。而扭曲的程度也逐渐增加。
木场与那个女星——单恋对象的相遇,当然也就是在电影之中。
木场常看电影。
这两、三年来电影界显得朝气蓬勃。
韩战刚爆发时,因排红运动(注,西元一九五〇年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HQ'总司令麦克阿瑟下令在联军占领下的日本展开的一连串从各公司、机关等职场排除共产党与其支持者的行动。总计超过一万人失业。)被逐出电影界的人士在去年前后一一独立创立起电影制作公司开拍电影。结果这也成了业界整体活性化的契机,大公司一一制作新片,票房也意外地好。
去年黑泽明的《罗生门》不知得到外面的什么奖,同时国产的全彩电影跟着登场。对外国片的输入管制解除,名作也一一放映。就迎原本专播三轮片的小电影院,虽良莠不齐,现在也总是播放着新片。电影从单纯的派遣时间行为晋升成大众娱乐之王。
许多朋友对木场喜好观看洋片一事感到讶异,他们以为木场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主义者。多半是木场的箱型脸害他们有这种错觉吧。事实并非如此,木场今年春天看了两次《天堂的小孩》(注,西元一九四五年法国导演马赛尔·卡尔内指导的经典名作。原文Les Enfants du Paradis,意思是“剧院顶楼座位的孩子们”。),也很期待九月即将上映的买利古柏(注,Gary Cooper,西元一九〇一~一九六一年。美国著名男演员,曾荣获两次奥斯卡金像奖。代表作有《神枪手》、《战地钟声》、《日正当中》等等)的新西部片。反正不管是洋片还是国片,只要有趣哪种都好。
但当中木场最喜欢的,还是陈腐毫无变化、标榜劝善惩恶的古装电影(即时代电影。以下皆以“古装”电影称之。)
木场喜欢古装片,自幼如此。当然,与当时的男孩同样,木场也憧憬着强壮伟大的军人与将军。但比起这些,骑哈蟆的儿雷也(注,翻案自中国之江户时期'刊行时间西元一八三九~一八六八年'小说《儿雷也豪杰谭》中的主角。乘大蛤蟆善使奇术的义贼儿雷也与妖贼大蛇丸对抗的冒险故事)与剑豪宫本武藏(注,西元一五八四?~一六四五年,江户初期的兵法家、剑术高手)等角色却更能打动他的心。或许是喜欢劝善惩恶作品的规则单纯明了,也可能是荒唐无稽的剧情能让人忘却现实烦忧。
古装片在纠葛不清又不畅快的现实世界中,大刺刺地標榜起善与恶的单纯结构。即使已经成年,木场仍能从中获得抚慰,所以反而当上警察后去看古装电影的次数增加了。
木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也是电影装电影里,那是一片叫做《捕快姑娘、铁面组血风录》的三流娱乐古装动作片。
既然叫续集自然有其正篇。先前确实有部电影叫做《捕快姑娘》,木场也看过。故事叙述某藩家老(注,江户时期行封建制度,藩乃是以大名为首的地方行政单位。而家老则是设立于大名底下管理政事的大臣。)的公主因故托给八丁堀(注,江户城内地名,江户町奉行所在此设立捕快之居住区)的捕快扶养。但捕快后来被卷入政变阴谋之中遭到杀害。公主虽为女儿身仍挺身似仇杀敌,但仇敌却是其亲生父亲。总而言之本片算是一部赚人热泪的悲剧故事。原本就喜欢动人的悲剧故事的木场,很好奇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该如何接续,于是就去看了续集。结果根本没什么,除了年轻姑娘惩奸的基本设定相同外。根本就是毫无关联的全新故事。
而且连主演的女演员也换了人。出现在银幕上的是个没见过的新人。
后来听说是原本主演的女星因变得太有名,耍起性子拒演这类三流电影,不得已只好临时起用新人。这么来说,原主演《捕快姑娘》的女星最近的确常见到她在各处频频亮相。
不过这个大胆的决定却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新人脸蛋虽可爱,演技却很蹩脚,台词也念得平板欠缺感情,而剧情则更是荒唐到幼稚不堪的地步。电影本身虽是部烂作品,但是少女手持捕绳,口喊:
“坏蛋,束手就擒吧——”时的场景却格外醒目,靠着这幕戏大受欢迎。
不知为何,这幕戏确实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木场当时还想说或许是特写镜头让他联想到熟人之故。那时觉得有点像中禅寺的夫人,事后回想起来倒也没那么相像。女星嘴唇右下有颗痣,显得格外性感。
这就是木场与女星——美波绢子的相遇经过。
不,应该说是既不可能相遇也不可能交往而能放心谈的恋爱之——开端。
美波绢子因此片一举成名。
后来绢子继续出演了好几部娱乐片,木场全去看了。
还不顾羞耻地买了剧照。
现在仍夹在警察手册中。
或许合乎观众胃口吧,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久。在短时间内窜升成文艺片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