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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重的沉默,无法前进也没有退路,话题就这样陷在悲伤的沥青里,昏暗的胶着着。
“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即使心还在跳动也没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间,像严冬清晨的阳光一样晴明的语声被干脆的抛掷到人们中间。我惊讶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琢磨微微垂着眼角,眼神里丝毫没有对那轻率话语的悔意。然而也许正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真挚的缘故吧,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指责他的无礼,大家只是注视着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从下方恳切凝望着那悲恸的苍老面庞:“死掉了就是死掉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让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么想着,就可以实现……”琢磨认真的诉说着,就好像在传达冬去春来的常理那么自然。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妈妈和婶婶甚至不安的站了起来——琢磨的态度有种无法形容的奋不顾身的味道,他的语言坦率到危险的程度。他隔绝了在场的他人,独自把自己完全袒露出来,那样决然的面对着在厚茧里挣扎的悲伤,既不同情也不伤心,就好像最临近死亡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劝说或安慰的态度,同样,琢磨讲述的,也不是劝说或安慰的语言:“只要一直思念着他,他就没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会存在多久,就这样代替他……活下去……”
这一刻,崩溃般的笑容出现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视着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地举起右手。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应,但谁也无法劝阻,因为琢磨从一开始就无形的摒除了别人的存在,惩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决定独自承受。
然而原以为会重击在琢磨面颊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却轻轻落在他蓬松的额发上:“你还什么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话而已,这样不够……不够的……”就像烛泪从灯台中漫溢出来一样,浓雾包围的堂屋里渐渐盛满了低沉而凄绝的啜泣声。
仿佛是一种救赎,老妇人的哭泣使紧捆在我们心上的黑色绳索微微松弛了,我无法形容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倾听那样的告白:“……不管怎样也好,如果能让那个孩子回来,如果能让他回来……”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么希望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如同带有微妙保证的劝诱,琢磨那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有着奇妙的说服力。两个月以来,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讲些无稽之谈。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痛哭之后的曾婆婆好歹还是吃了晚饭,不久重华叔叔和婶婶就送她回医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气氛压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阔起来。
看着潜进室内的浓雾片影渐渐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爸爸无意识的翻动琢磨那篇《方技略神仙类考》:“都说万物循环不绝,可生命却不是如此,所以有那么多人钟情于返魂香这种骗术吧。”
“那才不是骗术!”琢磨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对这种轻快的态度,爸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人死如同灯灭,重生也好轮回也好,又有谁看见过呢?汉武帝相信这个,花重金请来术士让李夫人复活,到头来还不是看了一场皮影戏而已?”
“那是因为汉武帝他根本没有使用返魂香的觉悟……”琢磨还没说完,条案上的座钟带着萦回的余韵发出了七声低响,见时候不早,他便不再争辩,懒散的起身告辞:“唉唉……这里最舒服了,让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鳍不等吩咐就提着行灯送琢磨出门,如同轻盈的船头劈开黑沉沉的海水,浸透浓雾的夜色在我们面前悄然分开,不远处门灯像金色的水泡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这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发出呓语般低微的声音:“黑夜过去,白天还会再来;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来的话,又怎样呢……”
真不知道还他是个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转头,却只看见那后颈上刚修剪过的清爽发根。琢磨的笑语像缠绕着雾霭:“会怎样呢?你们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一瞬间,我和冰鳍不约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阴影里的低垂眼角,然而还没等我们分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无礼貌的招呼声就横插进来:“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说!应该是叫少翁才对!”这两个人一边热切的争论着,一边竟想从我和冰鳍中间无礼的挤过来。
“干什么!”我和冰鳍恼怒的转身——近距离映入我们眼帘的苍白的容颜……那不是人类的面影……
否认也没有用,从童年时候开始,我和冰鳍身边就蠢动着这样的影子,黑暗中、角落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们恐惧而无所适从。在总是笑着说“小孩子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认真倾听我们的哭诉,然后告诉我们——“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是祖父,因为他一直面对着,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和冰鳍已经在无意中回应了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声音。一瞬间,幢幢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以惊人的速度无声增加着,从那遮蔽一切的浓雾中,不可思议地堆砌出重重叠叠的层次……
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因为是我们的回应让他们存在,现形……
“你们认错人了!”突然间一只手拦在我和冰鳍面前,琢磨轻巧的侧身过来,顺势将我们推到背后,不满的抗议声在那群家伙中间卷起一阵波澜,可琢磨却散漫但不容辩驳地突然加重语气:“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仿佛疾风猛地掠过耳际般,尖锐的呼啸瞬间扫过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讪讪地后退着,渐渐隐匿入黢黑的夜雾之中。
“很麻烦吧!”不顾我们惊讶的眼神,琢磨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会碰上这些事的,不只是你们哟……”
不知该如何回答,冰鳍和我只能呆呆的看着琢磨回过头,悠闲眺望失去了形迹的庭院,以幽微的调子吟咏出一段陌生的音节,异国的语言让他的声音忽然间显得遥远起来。下意识的,冰鳍抬起没有提灯的手,却在接触到对方衣袖的前一刻犹疑着失去了目标。似乎看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琢磨恢复了以往懒洋洋的语调:“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呢……”
应该是诗吧——虽然只是白描的手笔,但听起来,却像是无韵的诗句般婉转悠扬……
“这是我一位朋友写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译过来。不过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世了吧……”这样说着,琢磨爽朗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怀念的味道,他将视线转向烟云叆叇的前路,“真让人期待啊——这雾会让人想起春夜呢,一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吧……”
随着悠然神往的调子,那走下台阶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针,瞬间融化在浓稠的雾气里。面对着阒无人迹的夜色,冰鳍却迟迟不肯收回视线:“我终于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原因……”
依恋那青年身上某种不可思议的味道,而想要时时亲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鳍?我慢慢合上大门:“因为琢磨和他很像,和……”
虽然没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却摇摇曳曳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忆起我们的祖父,总是他用眷恋眼神注视着无边黑暗的样子,当面对彼岸世界的时候,祖父的名字,叫做“讷言”。
刚插上门闩,妈妈有些失望的声音就响在我们背后:“已经走了啊。你看,琢磨把这个东西落下了——他刚刚说很要紧的。”从雾气中摸索过来的她手心捧着一个亮晶晶的圆东西,像冬夜满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里,细碎的白色脉流不住涌动着,在行灯的照射下蕴着暗橘色银光——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现在还追得上,我去送给他。”冰鳍二话不说就拿过玩具,开门跑进浓雾中。
回到堂屋,妈妈嘱咐扫地的我说要好好把冰鳍的头发收拾起来,别让祖母看见了说话:“现在理发店里讲究不得,不过以前人们理完发之后,总有一些特别的规矩的。老人家总是迷信,都说拿了头发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还有这一说!我半信半疑的挥动笤帚,地上虽然不清爽,可就是哪里也不见剪下来的头发茬,难道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吗?
本来可以找冰鳍问问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还没回来。按说他和琢磨只是前后脚,来回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一定是又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揭起静默的一角,妈妈和话筒那头寒暄了一阵,便叫爸爸过来听电话。交谈之间爸爸的语声不寻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来眼角有些下垂的那个,做起文章来很有考证功夫……”琢磨的名字偶尔漏了出来,接着就是他的相貌性情,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妈妈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务活。
良久之后才放下听筒的爸爸脸色格外苍白,他紧锁着眉头,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那是爸爸以前的导师来的电话,因为是谈访问学者的事,爸爸便提起还在这里修行的琢磨。
然而导师那边却大吃一惊,因为他派出的前一批访学者中,根本就没人来香大——本应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在三个月前拿到推荐书后就抛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到了这边,可不久前有人发现了一具白骨,旁边就摆着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却无法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一再陈述琢磨的容貌不仅和推荐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有和导师在一起的合影什么的,电话那边更是惊讶——那笑起来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踪的学者没错,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看见那学者的人证实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门。
这个“市南琢磨”是不久前来导师那里的旁听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为名字古怪考证功夫又很到家,让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学者一起消失后,导师还曾一度向他来的地方询问过,可当地人都说这人不久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而那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来到他们那里的,据说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因为懂得许多古代养颜秘法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而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这应该不仅仅是冒名顶替或凶杀案这么单纯。因为太诡异了,老先生就没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的市南琢磨……哪一个才是本体,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会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惊慌地捂住嘴角:“我……还让冰鳍那孩子,去送东西给他呢……”
妈妈的话使每个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样突然间剧烈收缩起来——只是到路口送个东西那么简单,可是冰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而浓雾更是像要夸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华叔叔和婶婶回来,爸爸和妈妈就一起披上外衣点好行灯来到门口,大门洞开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来,可爸爸妈妈却毫无反应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暂时什么也别告诉祖母,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冰鳍就站在门口啊!
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冰鳍朝着神色慌张的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一刹那,爸爸妈妈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走进沉重的夜雾中……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身体,难怪爸爸妈妈无法看见——此刻的冰鳍,是灵体!
我慌忙跑到门边,牛乳般的雾气里,冰鳍微微发出荧光的灵体摇曳着,无端的令我联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里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摇头挥散这不吉的念头:“是琢磨吗?是不是琢磨干的!”虽然不确定我的声音能否传入冰鳍耳中,但他应该已经从唇型看出“琢磨”这个名字了,所以那比实体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雾一样悲伤。
是背叛吗?应该不算吧,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们单方面憧憬着留在琢磨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