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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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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都盯着倾之至深的眸子,忽而纵声大笑:不简单,不简单,二十年前他第一眼就看出花倾之不简单,二十年后,是愈发了不得了。“不错,我与陛下自年少时就是过命的交情,我敢说谁都可能背叛,只除了我!可你,”左都怒指,痛陈道,“锦都的公子,花氏的遗孤,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仇恨,留着你,早晚都是陛下的祸害,帝国的祸害!左某死不足惜,只可惜不能让陛下看清你的面目!”

倾之静静听完,正襟危坐,“将军的正直一直为我敬佩。然而将军看人却不及陛下万一。陛下早就看清了倾之,不然也不会容我大权在握。”左都似是不解,倾之解释道:“陛下看清了在花倾之心中,天下太平远比私人恩怨来得重要。”

“你自来无篡位之心?”左都狐疑。

倾之摇头,“没有。若有也不会等到今天。”

“你当真不会对陛下不利?”难道他一直错了?

倾之再摇头,“不会。若会我就不必将陛下和娘娘从废墟里救出来。”

左都拧眉,问道:“陛下无子,百年之后”

“重光当立。”花倾之神色淡淡,而左都闻得“重光”二字却是惊得浑身一震——那是他为商晟保护下来的唯一的血脉,花倾之竟已知道!

“将军大概还不清楚,我的发妻是渤瀛侯傲参的女儿,世子傲天俊的妹妹。傲天俊已经入京,重光之事他已详细告我。重光的母亲为了保住孩子找到将军是找对了人,将军把陛下的骨血托付给渤瀛侯也是托对了人,而如今渤瀛侯世子将重光交托给我,也不会错。至于我,将军不用担心,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我会离开钰京。”

“我信你。”这一句却是无奈——身陷囹圄,不信又如何?

倾之释然,起身道:“朝会就要开始了,殿上将军尽管直言,至多是你与我政见不合,借机诛锄异己。再有免死令牌傍身,全家性命无虞。”施礼,转身,未至牢门,却听身后左都缓缓道:“我的长子左骐有不臣之心,次子左骥却是拳拳忠耿。琼华公主与十步杀有勾结,她想称帝想疯了。如何处置,殿下看着办吧。”倾之回身看着左都。左都又笑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犯了谋逆的大罪,罪不可赦。”见倾之张口,他抬手道:“殿下不是说过吗‘帝国律法,不诛心,只论行’,我有谋逆之行,自然该得谋逆之罪。”转身长叹,“殿下,上朝去吧。”

倾之听懂了左都的弦外之音,但他已不打算劝说:这世上有太多不该死却不得不死的人。倾之退后两步,撩襟跪地,默默地拜了三下。

日曜殿上,商晟再没见到左都——他已自缢于牢中,只留下了十个字“愿驰追风驹,与君再破敌”。商晟的眼睛模糊了,如同左都写下这句的时候:那些少年激越的岁月仿佛历历于前,又消失在重阙之巅,再不回来。只有当年战胜时立的石碑还刻着玄都双壁,商晟、左都的名字,千年之后,也会斑驳,也会不见。当年壮怀激烈的酒,今日却洒向一抔黄土,英雄断肠。兄弟,君臣,来生再做

众臣见惯了陛下的威严刚毅,此时见他哭得痛不欲生,直让人担心背过气去,竟是谁也不敢提如何发落左都家人了。直到面无表情的玉廷王不带丝毫悲喜情绪地发话,“圣旨,褫夺左氏一族官爵,罢为庶人,流徙三千里,子孙永不得入京。”

臣下代发圣旨实为不妥。然而抬眼看那十日之内衰老了许多的陛下,再看看痛失爱子、爱妻,清清冷冷却越发显得天威庄严的玉廷王,谁都知道花倾之已经是帝国实际的控制者了。帝君无后,这唯一的血亲不该继承大统吗?何况玉廷王有武功,有文治,又有令名。所以玉廷王的“圣旨”便是圣旨了。至于圣旨中未提及罚没左家家产,未限令左家离京的时间,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忽略了。

左骐此人志大才疏,花倾之根本不放在眼里;左骥又最是明理之人,是非善恶自有原则准绳,不必担心。听说琼华疯了,不知真假,但花倾之实在无暇分心。至于左护的两个孩子,与左骥交好,那是最好的。再有十步杀中力主复仇的一派,初尘已死,左都事败,段江被杀,琼华根本不成气候,也实在是大势已去,难有作为。倒是凤都的地下宝库正被拿来权作赈灾之资。

三个月后,商晟下诏退位,他本欲将帝位传给倾之,不料倾之却搬出了傲重光——此时该是叫商重光了。当年重光的母亲被帝君临幸,不久之后发现怀孕,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帝后一贯容不得怀了孩子的宫人,便谎说家中来信,母亲重病,请求出宫。出宫后她找到左都,后者也甚为难,一来不愿破坏商晟与季妩的感情,二来也不能让陛下的骨肉流落民间,于是便收留了宫女,待她生产后将孩子远远地托给渤瀛侯傲参,作为傲天俊的次子养在侯府。

对商晟这实是意外之喜,然而季妩病情刚刚稳定,为免她情绪波动,商晟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启程返回玄都。那孩子,他生而未养,不看,也罢了。

浮光殿上,只得倾之一人,两个多月前初尘就被天俊带走了。天俊和窈莹本是接了倾之的喜讯来与初尘团聚,却不料半月时间天翻地覆,见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傲天俊执意要将妹妹带走,不论用身份还是武力,倾之都能阻止他,但他没有,因为天俊说:“她活着的时候你一次两次护不了她,你根本不配拥有她!”

是的,他不配!听说师父也来了,看了初尘,却并未见他,想必师父也觉得他不配吧。这次倾之没有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想,还是醒着痛吧。

“父亲。”孩子的声音带着忧虑。

花倾之抬起头,一个恍惚,摇了摇头,看清了那是今朝。“坐。”他道。

今朝坐在父亲对面,垂首道:“陛下和娘娘要回玄都了,我也”

“你也想去?”孩子的心思他早就猜到。

今朝惴惴道:“我这样做,父亲会生我的气吗?”所有的恩怨,他已都知道。

花倾之反问:“陛下和娘娘对你好吗?”

今朝沉思片刻,如实道:“好。”

花倾之笑了,“既然如此,父亲怎么会生气?恩怨分明,有恩思报,这才是丈夫所为。至于上一代的恩怨,让它从父亲这里结束吧,与你无关。”

今朝抬起头,眼眸清澈。

“去吧,”花倾之看向远方,“去看看你祖母生长的地方,父亲也在那里住过五年。那里有鹅毛般的大雪,有淳朴的山民,有鹿肉,有烈酒。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玄都边陲的小店吗?有机会一定去看看,记得带上刀,不然会被人嘲笑。还有丈雪城的不斫山上有一片梅林,你师公曾在那里埋了十几坛好酒,当年我们走得匆忙,多半留在梅林了。如今已有三十年了吧,”他笑起来,云淡风轻,“定然浸透了梅花的清冷风骨,你可是有口福了。不许独吞,差人送回钰京些。”

今朝仔细听着,认真地点头,“孩儿记下了。”

“还有带上祖父的骨灰,撒在撷苍山,算是与你祖母合葬了吧”

今朝顿时双眼盈泪,叩首唤道:“父亲”

花倾之想笑:为什么每个要走的人都对他一脸凄凄,分明最该难过的人是他啊!可他还要笑着安慰他们。“走吧,照顾好自己,多多历练。”他说。

“嗯。”今朝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走吧。”花倾之笑着催他。

玄色的车辇,玄色的牙纛,商晟又恢复了玄都王时的仪从。倾之觉得不必如此,但商晟不以为然。他在临走前问倾之,“你还恨我吗?”

“恨。”那简直是不需要什么犹豫的。

商晟释然,大笑着转身离去。上车前,最后一眼回望帝都:三十年功名,山河壮阔,已经拥有过辉煌,此生便无遗憾。到如今,华发兮苍颜,胡不归去?

商晟上车,季妩问他,“你和倾之说了什么?”

商晟笑道:“我问他还恨不恨我。”

“他怎么说?”

“他说恨。”

季妩不解,“那你为什么还笑?”

商晟道:“倾之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能任性些。”季妩点点头,心下也了然了:是啊,爱便爱了,恨便恨了,爱不能,恨不得,岂不太累心了?

车轮碌碌,驶离帝宫。商晟的心情难以言喻地轻松起来,他笑着握紧了季妩的手:失去太多,但幸甚没有失去她,得到太多,但最珍贵的还是她!

商晟的离去自然引来了七杀、破军、贪狼、白虎四卫的不满。他们以“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为由请诛商晟。可倾之的话也有道理——“天灾人祸,百姓罹难,此时杀商晟,必节外生枝,难道众位忍心只顾三十年前恩怨而不顾今人死活?给我三年时间,我必将天下治理安定,到时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初尘说得对“仇恨总会过去,人却是要继续活下来的”。三年,足够他将陷入灾难恐慌,几乎遭遇倾覆之灾的帝都重新打理得百废俱兴,而三年之期的承诺,他心下很有些不介意、不在乎,甚至愉悦地想:谁会向一个死人追问承诺呢?

三年后。丈雪城。

云池宫的天然温泉对季妩的伤腿很有好处,这也是商晟决定退位,回到玄都的原因之一。“哈哈,哈哈。”季妩听见商晟健爽的笑声,不一会儿见他红光满面地大步走来,喜道:“孩子们打得痛快,小小三狄,弹丸之地,还真欺我朝中无人了!只可惜你们非不让我上阵,否则我定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哈哈!”

原是自三狄听说帝都大震,寻思着帝国无暇北顾,便屡屡侵犯玄都边境。左都死后,倾之在朝中再无阻力,大刀阔斧地实施了“兵将分离”的改革。然而改革之后军队的战斗力遭到了一些质疑,故而此次对三狄作战,规模虽不大,却是对新军的第一次检验,意义非凡。商晟人在玄都,对朝中局势却清楚明了得很,这一仗的胜利是双重的胜利,他自然倍加欣喜。

季妩见商晟恨不能把自己当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笑劝道:“倾之不是说‘天有日月,不见繁星’吗?日月隐而识将星。陛下光如日月,就不要淹没后辈了。”

倾之这话本是说韩嚭、左都的,却被季妩偷换了形容商晟,虽然后者知道这话的由来,但还是笑得心满意足:季妩劝谏的话总是与人不同,听着舒坦。

季妩按照御医的嘱咐,泡足了时辰,商晟心情大好,非要背她出去。

季妩又气又笑:这人总不服老,可叫人怎么办呀?

“季妩,我来做你的腿。”说着已将她驮在背上。季妩的眼睛忽就热了。

云池宫前,季妩伏在商晟肩上望向远山,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玄都的雪化了,钰京应该已经开满鲜花了吧,你说倾之会不会也在登高望远?”

“养鹰飏去,凤鸣其下,百羽铩尽,花开连城。”那是几十年前老海都王傲占的卜言。傲占以为“花开连城”的“花”是花少钧的“花”,他的儿子傲参则以为是花倾之的“花”,但预言总以一种出乎凡人智慧的方式应验——震后钰京重建,为了纪念舍生赴死的“花今朝”,钰京的百姓在街边种花种草。不仅如此,百姓家家养花,在“今朝”忌日这天大家把自家的花拿出来,聚在一处,祭花,赛花,赏花,俨然成了盛大的节日。从高大的宫墙上望下去,花开连城。耳边似有飘渺笛声,倾之记得,那是初尘为他吹奏的第一支曲子。

伊人吹笛,满城飞花。

眼前模糊,天仿佛黑了下来。





【玉笛听落花完】

 作者有话要说:后台显示收藏到100,真不容易O(∩_∩)O~

孤星

【尾声】孤星

我时常想起初尘:

想起初遇时那个美妙的误会;

想起再见时那个薄怒的转身;

想起踏云驹,想起胭脂醉;

想起踏雪寻梅吹笛拂怨的冬季;

想起桃红李白双剑分花的春天;

想起在云螯赶海踏浪,嬉笑打闹;

想起在凤都辗转反侧,日思夜梦;

想起从凤都归来得知她“死讯”时的心死如灰和重逢后的一夜狂欢;

想起成亲那日她帮我“作弊”时的心有灵犀和云雨合欢的一夜狂乱;

想起从渤瀛到钰京,我虏她狂奔而去;

想起从钰京到锦都,她只要一树海棠;

想起一起偷笑,想起一起偷吃;

想起得知将初为人父时的幸福;

想起贴她肚腹听胎音时的期待;

想起她说起将来,将来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将来,复仇后,那时有那么多的将来

始终不知道拥有太多回忆是幸还是不幸。但拥着这些回忆,初尘仿佛从未离开:我推开房门,见她坐在绣床上为我缝制冬衣;打开轩窗,见她站在花树下对我回眸一笑;抚上七弦琴,摸到她的手;拿起桃木梳,触到她的发

然而,我确乎是失去她了

这一次,是永远。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颗孤星,幼年失怙,形单影只,十年飘零,半生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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