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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孩喵喵地叫,想引它下来,两张圆面孔一式一样,四只胖手向上伸着,可爱得不像话。潘书弯下腰笑问:“哟,是双胞胎?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呀?”两个男孩看她一眼,用手捂着嘴咯咯的笑,又四臂相缠抱在一起耳语一阵,然后说:“勿讲拨侬听。”说的居然是沪语。
潘书大乐,蹲下身子也用沪语问:“格么好讲啥啦?几岁好讲伐?”
一个孩子伸出一只胖手掌,比了比,又收起一只拇指,另一个孩子把他四指中的小手指握住,咕咕笑,说:“介许多。”
潘书被这小哥俩逗得开心,握住两只手背上都是肉涡的小手,放在嘴上狠狠亲两下,问:“就奈两家头啊,爸爸妈妈呢?”
一个孩子指指上头,笑说:“伊。”
潘书笑着掉头过去,想和孩子的父母打招呼,谁知看到的竟是何谓正往下走。
她先是一喜,待看清他身上穿的衣服,又是一嗔,忽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不免有些怀疑在心头,慢慢站起身来,只用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
何谓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先在她脸上亲一下,然后一手抱起一个男孩,问:“叫我啥?教过伐,忘记脱啦?”
两个孩子搂住他脖子,大声尖叫:“哥哥,哥哥。”
何谓又朝潘书呶呶嘴说:“叫伊姐姐。”
两人又“姐姐,姐姐”乱叫一通。
何谓放下两人,说:“快点上去,妈妈来等奈了。”撸撸两人的胖头,让两人上楼去。转身看着潘书,笑着说:“侬格样子像似要吃脱我了,做啥?”
潘书冷着脸不说话,在院子里的一张放着蓝印花布垫子的长椅上坐下,打开手上挽着的包,拿出还只有一寸来长的毛衣来织。
何谓在她身边坐下,搭讪地问:“生气啦?怪我没早点来?生气还给我打毛衣?”拉拉身上穿的驼色羊绒毛线套头衫,“我才走了没几天,一件毛衣就打好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买的,后来看到旁边多下来的线团,才知道是‘爱妻’牌的。”
潘书还是不说话。
何谓又说:“这叫什么花样?”指指毛衣上的图案。
“眼睛鼻子花。”潘书硬梆梆地说。
“是你眼睛花,还是我鼻子上有花?”何谓逗她,“别这样,对我笑笑,温柔一点。就像那天在电话里叫我阿哥一样的,再叫一声,好不好?”
潘书冷笑一声,“我叫侬爷叔。爷叔,侬帮帮忙好勿啦?”你不是要听上海话?那我就用上海话来叫你。“爷叔”就是阿叔,虽是尊称,却是冷冰冰的带点挑衅的意思。
“朋友,帮啥忙?”何谓贼忒兮兮地问。这句“朋友帮帮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在沪上的一句带点江湖味道的切口,最初是在“社痞”间流传,后来大多数的小青年都喜欢用这句话来标青。何谓混过街道,当然对这一套熟悉之极。若是男孩子对女孩子用这种口气,就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了。
潘书听得明白,心头有气,正好一根竹针打完,她随手就拿起来往他身上戳。
何谓一边躲一边叫痛,说:“你滥用私刑,君子动口不动手。”
潘书说:“好,君子就君子。”抓住他手臂,把他拉过来,分开两片薄唇贴在他嘴上,慢慢张开牙。
何谓推开她,笑道:“我不上你当,你想咬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张棂那呆子。”
“你以为你比他好多少?”潘书诡异地一笑,“阿哥,来伐?”站起来回头笑眉弯弯地闪了一下,起身便走,一径往楼上房间去了。
何谓两步赶上,在她耳边说:“你是个妖女。怎么又不生气了?”
潘书白白眼睛说:“来也来了,我还能把他们赶走?我先找你算帐,是你把他们引来的。”推开客房的门,关上,加锁,“阿哥,羊毛衫欢喜伐?”你等着,看我不“作”死你。
“当然喜欢。”何谓情急,搂住她手不停。
潘书抬起脸娇滴滴地说:“那我呢?”你等着,看我不“嗲”死你。
“明知故问。”嘴也不停。
“嗯,你抽过烟了?是不是这些天我不在,你净抽烟解闷了?去刷牙好不好?”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谓忙说:“好。”丢下她就跑进卫生间去了。
等他一进去,潘书就开了房门,从外头锁上,靠在门上等何谓发难。
果然何谓觉得不对,跟出来开门,左开右开也开不了,拍着门问道:“喂,妖女,你这是什么意思?”
潘书甜甜地说:“没啥意思,就是想要作煞侬。侬勿是会得开锁撬门吗?自家想办法。”也拍了两下门,扔下他走了。在走廊上听一听声音,左边一间房里传出幼儿的嬉笑声,便过去敲门。
有人在里头应道:“来了。”打开门,里面是一个三十六七岁女子,戴一副圆眼镜,面相温和,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些淡淡的忧愁。身形苗条,比潘书略矮一点,穿一件茶米色格子的香奈尔式直身短外套,只到腰下三寸。下身是一条深咖啡色的宽腿裤,脚下一双平底鞋。这个女子,一脸的书卷气,气质恬静,和狐狸精三字实在挂不上号。要是问起这里的两个女人谁更像狐狸精,潘书只好自认倒霉。
那女子开口道:“潘小姐?你好。很久前就听说过你了,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你。我叫宋小婵,这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陈卓,一个叫陈越。”
潘书点头道:“宋小姐你好。刚才在下面已经见过了,原来是卓越两兄弟。这个名字取得好,又简单又好记,又大方。”
宋小婵说:“叫过姐姐没有?”招呼两个孩子叫人。卓越兄弟把大床垫当蹦床,正跳得高兴,哪里会听话过来叫人。
潘书忙说:“叫过了,让他们玩吧。你一个人把他们带大,一定很不容易。陈总公司医院两头忙,怕是照顾不上你们了。”
宋小婵眼框一红,上前拉了潘书的手,说:“潘小姐,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苦。我一直怕你会不原谅陈先生,顺带连我们母子也恨上了。潘小姐,请坐。”
潘书拉了她坐下,“罢哟,陈总又不是我爸爸,我再恨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男人们做孽,女人们受苦。我才不会为了男人的薄情,来怪你和孩子们。世人都骂小三,其实若没有男人变心,哪里来的小三。”看宋小婵脸色尴尬,忙说:“这话不是说你,我是有感而发。我想陈总一定说过我的事,我爸爸就跟小三跑了,留下我妈一个人带着我长大。那时我已经六七岁了,记得很清楚,我爸就像着魔了一样,就是在家里坐不住。到后来甚至对我妈说:我到她那里去一趟。然后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妈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其实我在旁边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女人自己也是有丈夫的,听说也是答应过不再和我爸来往的。但经不住我爸一直去找,到底还是和那边离了婚。回来我爸就逼我妈离婚,我妈一句话不说,跟他离了,那边两人马上就结婚了。”看着进来的何谓,说:“你还有我爸的印象吗?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何谓在她身边坐下,说:“记得。我比你大四岁呢。我记得他高高的,身姿很挺拔,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们弄堂里不是有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吗?他只要在那里打球,就是他坐庄了,没人想赶得下他来。”
潘书说:“我记得他会拉手风琴,有时高兴了,就叫我跳新疆舞,他给我伴奏。”转向宋小婵说:“宋小姐,我是不会迁怒你的。我知道一个人心变了,怎么也不会回转来。陈总和阿姨,那是他们的事,再也轮不到我来管。”
宋小婵摘下眼镜,拿张纸巾擦泪,叹口气又戴上,说:“这下我就放心了。陈先生说你从小就没有爸爸,后来住在阿姨家,自然把陈先生当成了爸爸,陈先生又和我有了孩子,会引起你的旧伤,所以一直也没敢让你知道。他其实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的,一直跟我说你多么多么能干,他有多为你骄傲。还有你一直是一个人,也让他担心。怕会是潘先生的事情,让你心里有了阴影。”
潘书苦笑一下,“他说得一点没错,奈何就是没法避免。不知宋小姐是做什么的,我好像记得他提过一句,说你也是做事的。我却没有细问。”
宋小婵说:“我是一间民办大学的化学老师。”也苦笑一下,“这样的事,也真不像是我能做得出来的,总之,是昏了头。那一阵过得糊里糊涂,后来发现有了孩子,也不是没想过不要,哪里去医院一查,竟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潘书看一下卓越兄弟,两人跳累了,挤在一处睡着了,几乎分不清哪只胳膊哪条腿是谁的。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会舍得不要?要是换了潘书自己,哪怕躲到天边去,也会一个人把他们生下来带大。
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呼吸声,还有孩子独有的甜美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潘书问道:“我听说这一阵一直有人在找我,是宋小姐吧?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宋小婵满脸愁云地说:“陈先生怕是三四年出不来了,我一个人带孩子,苦一点累一点也不要紧,我一直有保姆帮我的,陈先生也给我了一些安排。只是陈氏公司,没人经营不行。陈先生让我来求潘小姐,无论如何要帮忙维持下去,将来这两个孩子的前途都要靠姐姐帮助了。他说他知道潘小姐不在乎公司,身边又有何先生,更是不把陈氏放在心上。但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潘小姐一定要出山。再帮他几年,等他出来,到时潘小姐要怎样都行。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要是等出来后要想东山再起,怕是不可能了,因此让我来求潘小姐。”
说到这里停一停,拉住潘书的手说:“我从春节里起就在找潘小姐,上班后又往公司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知道潘小姐去了哪里。后来陈先生说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是潘小姐的未婚夫,一定知道潘小姐在哪里,我这才转去找的何先生。何先生让我等他回音,我就等着。昨天何先生对我说不如就来出苦肉计,潘小姐心软,一看见两个孩子,就没办法了。我就带了两个孩子跟着何先生来了。潘小姐,我只比你大七八岁,不敢让两个孩子叫你姐姐,我叫你做妹妹好不好?陈先生公司的事,我一点不懂,我一生都在学校里,外边跟我就是两个世界。潘小姐要是不帮我,我和两个孩子真是没办法了。”
潘书把何谓狠狠地瞪一眼,拍拍宋小婵的手说:“那你现在还在寒假里吧?难得出来散散心,就好好在这里玩一下。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吧。我在这里发现一家店,他家做的鸡豆凉粉是全束河最好吃的。”
宋小婵说:“不了,我刚才在飞机上吃过了,再说孩子们也睡了,我想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潘小姐和何先生一定有很多话说,你们去吧。”
潘书确实有话要和何谓说,便不再客气,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老板娘说,她很和气的。老板娘也做得一手好菜,你要是不想出去吃,请她煮点东西也不错。”
宋小婵说:“好的,谢谢潘小姐。”
潘书点头笑一笑,和何谓告辞出去。
第二十一章 嗲妹妹
潘书推着何谓下楼梯,让他走下两级,然后伏在他背上,两手抱住他脖颈,弯起双腿扣在他腰间,把脸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何谓就势背起她下楼 ,说:“你就作死我算了。”
“才没有,我还没开始呢。”潘书偷偷地笑。
“要怎样才算是?放着婚不结,硬要跑到天涯海角来不算?放着活人不要,硬要跳崖不算?放着大老板不做,硬要当女招待不算?放着家不回,硬要住客栈不算?放着老公不爱,硬要给他打毛衣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是作,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是。”说话间到了楼梯下,站住,把她放在上两级梯上,头向后靠,正好搁在她胸间。
潘书诧异地说:“我还真没觉得是在作,不过被你这么细细数落,倒有几分像了。”
何谓点头:“不作而作,绝顶高手。潘侠女,你是最强的,我甘拜下风。”停一停,自己笑了起来。
“笑什么?”潘书拉拉他耳朵问。
“我笑那天我抢下你手上的《天龙八部》,其实我想跟你说,我有全套的金庸,你想不想看?我还想问你,你喜欢谁,乔峰还是段誉?我想跟你说,我们可以一起谈谈金庸,我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潘书听了心里又酸又甜,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下巴枕在他肩上,说给他听:“我想看。我喜欢乔峰。我们一直有共同话题,我们废话无数。阿哥,侬听得进伐?”
“嗲妹妹。”何谓转身抱起她,让她的腿环锁在自己腰间,“我们一定要去吃饭吗?我一点也不饿。不过可以换个说法,我饥渴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