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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很好,直到一个上午。
当时太初照例陪母亲到小菜场去,父亲在公司,家中只有我与老佣人。
我刚起床,在那里喂金鱼,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略为焦急,却不失彬彬有礼。他问:〃请问府上有否一位方太初小姐?〃
因为态度实在太好了,所以我答:〃有的,她是我未婚妻,请问找她有什么事?她此刻不在家。〃
〃哦,你是周棠华君?〃
〃是,〃我很奇怪,〃哪一位?〃
〃恕我叫你名字,棠华,我是小玫瑰的舅舅黄振华。〃
〃哦,舅舅。〃我出乎意料之外,颇为高兴。
〃舅舅,〃他哈哈地笑,〃叫得好。〃
黄振华说:〃棠华,小玫瑰糊涂,你也陪着她糊涂?俗云见舅如见娘,你们俩偷偷订了婚不告诉我们黄家已是一桩罪,来到香港居然若无其事过门不入,又是一桩罪,〃他哈哈笑,〃你还不滚出来见见娘舅?〃
他是那么爽朗、愉快、干脆,自有一股魅力,令我立刻赔笑道:〃舅舅,这真是——〃
〃将功赎罪,还不将我地址电话写下?今夜八点,我车子到府上来接令尊令堂一起吃顿饭,请他们千万拨时间给我,通知得匆忙,要请他们加倍原谅。〃
〃是。〃
〃你这小子——〃他忽然叹一口气。
〃对不起,舅舅。〃我有点惶然。
〃我明白你的处境,这自然不是你的主意,方协文自然将黄家的人形容得十恶不赦,生人勿近,你耳濡目染,当然站在他们那一边。告诉你,没那种事,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今天晚上见。〃
〃是。〃我又说。
他搁了电话。
啊,这就是太初的大舅舅?但听声音,如见其人,完全一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样子,把每个人都能应付得密不通风,哄得舒服熨帖。这样的人才,在香港生活得如鱼得水,是必然的事。我向往一瞻他的风采。
太初与母亲回来,我把她拉到一角,告诉她这件事。
太初张大了嘴,〃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香港?〃
〃纸包不住火,〃我挤挤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太初说道:〃我不去,我不要见到黄家的人。〃
她又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与母亲他们一家人没有来往,你是怎么答应他邀请的?〃她恼怒。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具一种魔力,我乖乖地一连串地说是是是。〃
太初既好气又好笑,〃你呀,你比我还没有用。〃
〃基本上我觉得外甥女与未见面的舅舅反目成仇是一件荒谬的事,你身体内流着黄家一半的血液,既然避不过他们,索性去见一见他们也好。〃
〃我不要见到母亲。〃她轻轻声说。我叹口气,〃真傻。〃
〃你跟黄振华说,我不要见到母亲。〃她倔强地说。
〃好好,我同他说。〃我拍着她的肩膀。
太初拥抱着我,〃呵,棠哥哥,你如果娶别人,就不会有这种为难之处了。〃
〃这算什么话?〃我喃喃说,〃到这种地步了,叫我上哪儿找别人去?〃
太初破涕为笑。
我马上拨电话到黄振华建筑工程事务所。我向他说明,太初不愿见到母亲。
我说:〃心理上她有障碍,让她先见了舅舅舅母比较好。〃
〃说得也是,〃黄振华沉吟一下,〃好,一定照办。对了,听说你这小子念的也是建筑。〃
〃是。〃我答。
〃不要再回到穷乡僻壤去了,留下来吧,〃他非常诚恳,〃我们慢慢再谈这个问题,今天晚上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一次被他感动,如果别人说这样俗不可耐的话,我头一个反感,可是自他嘴巴中说出来,又不同味道。
我跟母亲说到今夜的宴会,她大大诧异,〃太初的舅舅是黄振华?这黄某是大名鼎鼎的一个人,连我这种足不出户的老太婆都晓得。他是两局里的议员,什么大学里的名誉校董。〃
〃是吗?〃我笑了,〃你们俩老是否要按品大妆见客?〃
黄振华的车子来得非常准时。司机上来按铃,我们四口子下得楼来,但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站在一辆黑色的宾利房车旁,见到我们立刻迎上来。
〃周先生周太太,〃他紧紧与我爹握手,〃这一定是棠华了——〃一边又跟我打招呼。
他将太初自我背后拉出来,〃小玫瑰,你忘了舅舅了?〃一把拥在怀里。
一连串的大动作看得我们眼睛花。这个人,我想,他要是有机会在大观园里,也就是另一个王熙凤。
敷衍客套完毕,大伙上了车子,车内先坐着一位太太,约四十来岁,雍容清雅,向我们不卑不亢地打招呼。
这一定是黄太太了,我喝一声彩,比起她来,黄振华活脱脱变成一个满身油俗的商人。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双眼睛含笑地向我望来,我顿时脸红。
太初紧紧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一路上黄振华那客套捧场之辞流水滔滔似地自他口中倾囊而出,我听得呆了,与太初面面相觑,但很明显,我们家那两老简直与黄振华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非常投机。
我偷偷向黄太太看一眼,她顽皮地向我们眨眨眼,我与太初都笑了。
太初在我耳畔说:〃我喜欢这位舅母。〃
我捏捏太初的手,表示安慰。
请客的地方金碧辉煌,是吃中菜的好去处。
我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黄振华的长相。他非常英俊,头发有七成白,但看上去反添一种威严,身材保养得极佳,显然是经常运动的结果。他精力充沛,热情好客。
他叫了一桌的好菜,不停地与我们谈我们熟悉与喜欢的题材,他真是一流的外交交际人材,风趣得恰到好处,谈笑风生,对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如财经、政治、艺术、各地名胜,什么白兰地最醇,哪种唱机最原声,游艇多大最适宜,诸如此类。
我自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活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光有学问是不管用的,清高得不可攀地步,于大众有什么益处?黄振华才是社会的栋梁支柱。
但是他太太,呵,黄太太真是风流人物,长长的头发挽一个低髻,耳上配精致的钻饰,脸上的化妆浓淡得宜,态度温柔可亲。
她轻轻为我们布菜,〃多吃一点竹笋炖鸡,味很鲜。〃
或是,〃他真吵,别去理他,你们管你们喝汤。〃〃他〃指的自然是黄振华。
菜实在美味,我从没吃过那么好的中国菜。酒也好,从不知有那么香的白兰地,我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不想回美国小镇的穷乡僻壤去了。在香港住多好,在近海滩处,譬如说,石澳,置一幢白色的平房,过静寂的生活,闲时跟黄振华这样的亲友出来热闹喧哗吃喝,岂不是妙得很。
到最后,黄振华送我一只手表作见面礼,我大方地戴上了。
太初也喝了一点酒,精神比较松弛,她一张脸红扑扑地,益发像朵玫瑰花。
黄振华说:〃真像我妹妹。唉,外甥女儿都那么大了,眨眼间的事而已。〃
黄太太端详太初,她说:〃像是像,可是……〃她侧侧头,〃并不是一个模子的,太初是她自己。〃
太初十分高兴。
〃可是,〃黄太太指指太初眼角,〃你那颗痣呢?〃
太初答:〃因是眼泪痣,故此除掉了。〃
黄太太若有所思,点点头。
散席走到门口,黄振华遇到朋友。
他跟人家说:〃你记得小玫瑰?家敏,你瞧,她长那么大了,订了婚了。〃
那个叫〃家敏〃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孩,闻言朝太初看来,眼睛就定在太初身上不动了。
他身边尚有三四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可爱无比。他说:〃佣人请假,老婆与我只好带孩子出来吃饭。振华,你替我约个日子,我们一家请小玫瑰。〃
〃好好,〃黄振华一半是酒意,另一半是兴奋,〃棠华,这事你去安排了,我们原班人马。〃
黄太太劝,〃别站在门口了,改天再聚吧。〃黄振华又再度拥抱太初,之后总算放走我们了。
我累极。
太初则骇笑,〃我怎么会有那样的一个舅舅?〃
我说:〃香港的人杰。〃
〃他们真有钱,穿的吃的全是最好的,刚才一顿饭吃掉了六千元!一千多美金哪,简直是我一学期的开销。〃
太初大惑不解,〃做生意也不能这样富有啊。〃
〃别理他们,〃我笑,〃也许你舅舅刚打劫了银行。〃
〃还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说,〃下一顿饭我不去了。〃
我倒认为这种宴会蛮有趣的,增加点见闻没有什么不妥,我想我血液中属香港的遗传因子已经发作了。
太初说:〃舅舅已是这样,我母亲不知是个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种张了嘴合不拢如录音机般不断说话的女人。〃
〃你不欣赏黄振华?我是欣赏的。〃
〃嘿,〃太初说,〃还有他的朋友,盯着我看,仿佛我头上长出了角。〃
〃你长得漂亮嘛。〃
〃太没礼貌。〃
〃顾及礼貌便大失眼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与我舅舅两人简直可以搭档唱相声。〃
〃人家可是都记得你呢,〃我说,〃小玫瑰的确非同凡响。〃
〃我可不记得人家。〃她说。
〃你不想见你母亲?〃我问。
〃不想。〃
〃真不想?〃我问。
〃真讨厌,你拷问我还是怎么地?〃她反问我。
第二天,黄振华约了我出去详谈,在他办公室里,他跟我坦白地说,希望我留下来,也希望太初留下来。
我也很坦白,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说:〃可是太初的父亲很寂寞,而你们这儿……又不愁不热闹。〃
〃你怎么知道小玫瑰的母亲不寂寞?〃黄振华反问。
〃我想当然而已。〃我说。
〃她很想念小玫瑰。〃黄振华说。
我心想,那么想念她,何苦当年撇下她。
黄振华微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当年她撇下小玫瑰,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妹妹并不像我,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并没有她那么伟大。事实在感情上,我是失败者,我妻子曾经一度离开我,经过九牛二虎之力复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没把我当外人。
〃你会喜欢你岳母,〃黄振华说,〃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岁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够抛下稚龄女儿不理的女人,美极有限。在感情方面,我绝对站在太初这一边,于情理方面,我则赞成太初见一见她的母亲。
我说:〃我与太初是要回美国的。〃
黄振华沉默。
〃你很久没有见过我岳父了吧?〃我说,〃他很潦倒,我相信我们应该给予他最伟大的同情。〃
黄振华说:〃我完全反对,从头到尾,我对方协文这人有浓厚的偏见,所以我不便开口。这样吧,我能否请求你们延长留港的时间?〃
〃我与太初商量,〃我说。
黄振华诧异,〃棠华,你对太初真好,事事以她为重,我自问就办不到,难怪我太太说我一点不懂得爱情。〃
〃爱情不是学问,不用学习,〃我微笑,〃若果爱一个人,发自内心,难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为重,这是种本能,不费吹灰之力。〃
黄振华一呆,叹了口气。
隔一会儿他说:〃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况。〃
〃好,请说,我会转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么稀奇,她那样的女人。
〃丈夫是罗德庆爵士,年龄比我略大,但与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满。我们这一代很幸运,健康与外貌都比实际年龄为轻,见了你岳母,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岳母。〃
脸上多刷几层粉,充年轻也是有的。
〃历年来她寄给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计其数,全数被退了回来,相信你也知道。〃
几件漂亮衣裳就顶得过母爱?
黄振华笑:〃你这小子,你在频频腹诽你岳母是不是?〃
我脸红,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说:〃回香港来结婚,你周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咱们周黄两府大事庆祝一下,多么热闹。〃
我说:〃我岳父会觉得被冷落,他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黄振华拍我的肩膀,〃周棠华,你是个有性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母亲好。〃
他仍然对我岳父有偏见。
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黄振华无论在才智学问方面,都是一流人物,我岳父是个迟钝的老实人,两人的资质相差甚远,可怜的岳父,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认识了他的妻子,如果他娶的是与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尽天伦之乐。
〃现在罗爵士请你们到他家去吃饭,去与不去,你们随便。〃
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