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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
我还很虚弱,坐在公路车上,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还穿着厚夹克。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
他来开门,白衣白裤,精神奕奕。
他很诧异,〃你,震中?〃
我颓然说:〃老庄,我没有理由恨你,你认识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兴了,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他迎我入内。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咖啡!〃我说。
〃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
我无精打采,〃没有。〃
〃打算怎么样?〃
〃做和尚去。〃
〃别开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将咖啡给我。
〃你与玫瑰呢?〃
〃我根本见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谨慎,她只答应我,她会考虑。而且老弟,且慢臭美,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有没有你,她都会这么做。〃老庄说。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由顶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静下来。
〃你打算娶她?〃我问。
〃如果她答应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点点头。
〃震中,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变话题:〃我碰见小曼。〃
〃谁?〃他抬抬眉毛问。
〃小曼,〃我没好气,〃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问,〃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
〃当然不反对,但为什么是她呢?〃庄国栋大惑不解,〃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从头开始。〃
〃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失恋就失恋,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多么好。〃我禁不住的艳羡她。
老庄苦笑,〃是的,这确是她的优点,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
〃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会做梦,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你有这样的福气?〃
自然没有。
〃你呢?〃我问,〃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发落。〃他说。
〃你有几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乐观。〃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
他很诧异,〃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从来不想叛变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
〃他妈的,叫人恶心、肉麻。〃我骂。
〃你呀,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庄笑嘻嘻地。
这也是实话。
〃我不再在乎。〃我说。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庄又一支飞箭射过来。
〃陪我出去走走。〃我说。
〃我要等她的电话。〃他愉快地说。
〃她要找你,总会再找来。〃我说。
〃哈哈,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他摇头。
我说不服他,只好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薛小曼,轻而易举获得约会,这女郎大方,不会叫男人痛苦。
老庄凝视我,〃你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已失了身,无所谓。〃
老庄忽然发怒,〃这又有什么好笑?你嘴角为什么老挂一个白痴式的笑?〃
〃笑也不让我笑?〃我还在笑。
〃你变成这样,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没说你害过我,我们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没有庄国栋,玫瑰也不会在千万人中挑中我。
〃你为什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摇我手臂。
〃我不应万念俱灰吗?〃我问。
〃玫瑰战争的伤亡名单又多了一个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曼站在西区一间小酒馆门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鲜红线织的小外套,窄牛仔裤,平底鞋,我温和地吹一声口哨。
我说:〃喜欢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月底了,我已破产,如果大爷你有钞票,就请我吃顿好的。〃
〃没问题。〃
我们选了间意大利小馆子,气氛随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饿,据案大嚼起来。
我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西区肯肯舞女郎。〃她边吃边抬起头来。
〃不要说笑。〃
〃我是药剂师。〃
我肃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税,有什么值得'啊'的。〃
〃为什么不回香港?〃我问。
〃香港又有什么在等我?〃她反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她叹口气,〃你们这些纨袴子弟永远不会明白,大学文凭实在只是美丽的装饰品,毫无实际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寻张饭票,嫁掉算数,胜过永永世世沦落异乡,足够温饱。〃
我忽然问:〃我这张饭票如何?〃
她一怔,〃别开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们是好友,别乱说话。〃
〃我念法律出身,父亲是罗德庆爵士,你如嫁给我,罗家不会亏待你,以你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来可不会差,何苦再独自挨下去?〃
小曼凝视我。
〃嫁我胜过嫁庄国栋,他是穷光蛋。我不是说人要拜金,但我们确实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她说:〃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给她。
〃如果婚后你不满意我,可以马上离婚。〃
〃像好莱坞电影呢,〃她冷笑,〃为什么要急急结婚。〃
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腹中块肉不能再等,总得找个人认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喷酒,〃为什么挑我?〃
〃为什么不挑你?〃我反问,〃你适龄,又想结婚,聪明伶俐开朗,又有学识,家底清白——为什么不?〃
〃我吃饱了,你少胡闹,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们的矜持,可怜的女人们,我一生之中,见过无数的女人,只有玫瑰是胜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买了新车。〃
〃是的,我的老车死了。〃
她微笑。
她随我上车,我驾驶术流利,一边向她落嘴头,〃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挤地车。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气,给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两餐有着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养儿育女,不亦乐乎?〃
她不响,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总归有谢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正是结婚的年龄,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亲友间吐气扬眉。〃
〃我有什么不好?我会爱护你照顾你,咱们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们到巴黎度蜜月,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
我温和地说:〃你到家了,不请我进内喝杯茶吗?〃我递了手帕给她。
她静静抹干眼泪,〃我想早点睡。〃
我说:〃小曼,明天我来接你上班,八点半?〃
她想一想,〃八点正。〃
我点点头。
她进屋去了。
当夜我回到小姐姐那里,找她商量大事。
她问我:〃什么事呢?〃
〃你保险箱里有什么像样点的钻戒?〃我问她。
〃你要钻戒干什么?〃她愕然。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戴在这里,流行着呢。〃
小姐姐气道:〃你倒是恢复得快,一下子没事了,调皮过以前。〃
〃小姐姐,生命总得继续下去。〃我摊开手。
〃你要戒指干嘛?还没回答我。〃
〃送给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非常洋派兼戏剧化地拥抱我,把我挟得透不过气。身子上那阵狄奥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来,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死相。〃她骂我。
〃我要订婚了。〃我说。
〃跟谁?〃
〃一个女人。〃
〃很好,我情愿忍受你这种腔调,胜过你先一阵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说。
〃我手上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这种破铜烂铁。告诉你,别小气,将来还不是由罗德庆爵士归还于你。〃
〃我抽屉里倒是刚镶好一只方钻……〃她迟疑。
小姐姐终于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还觉得满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哝着说不知谁家女儿好福气,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云等等。
我说:〃小姐姐,天下的福气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间,也不想什么,心中其实没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泪汩汩而下,我哭出声来,像一只受伤的猪猡,呵呵嚎叫。
我怕她们听见,用被蒙住了头。
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哭。
正如庄国栋所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谁是谁非,不必多说。
至少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惊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门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楼下吃三文治,见了我,乍惊还喜,神情复杂。
我自门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环,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我说:〃我们在伦敦结婚,回香港请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辞职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是庄国栋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庄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过去的事,谁关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车,送她到公司,把车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开车回家,当心点。〃
她点点头。
〃别担心,你会爱上我的。〃我挤挤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饭那夜,就看中了你,当时苦无机会。小曼,现在真是皆大欢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计程车。
其实不过因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然则有什么分别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车到市区的大时装店,叫女店员取出十号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给小曼。
我有大量的爱,我要将我的爱送予乐于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锦上添花。
我签出了支票,走出店铺。这倒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罕见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踯躅在街头。
我失去的只是一颗心,旁人不会觉察到。我解嘲地想,总比失去一只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个乞丐走来问我要钱,〃先生,一杯咖啡。〃
我说:〃拿去买一瓶威士忌。〃给他一张大额纸币。
他震惊地站在那里。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里,我大嚷:〃来人哪,三少爷要茶要水。〃
大姐苍白着脸出来,〃震中!〃她递过来一张电报。
我接过,上面写着:罗爵士病重,请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医生。
〃什么病?〃我失声怪叫。
〃我已订了六张飞机票,〃大姐说,〃马上回去。〃
〃六张?哪来六个人?〃
小姐姐抢着说:〃咱们两对,玫瑰与你,不是六个?〃
我冷笑,〃我还以为回去分家产呢,原来是趁墟,敢情好,原来孝顺儿孙古来多!〃
小姐姐气结:〃罗震中。〃
〃我与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气愤地说,〃我可不管你们。〃
我拨电话给小曼,她已经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马上订两张机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亲病重,我们回去看他。〃
她一连串的〃是。〃
娶妻总得娶大学生,办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电话,走向偏厅,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说:〃你如了愿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头来,嘴角倔强,她什么都不说,眼神闪过一丝轻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为我乘人之危,说话叫她难受。
我长叹一声,〃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语不发,抱住手在窗前,背着我。我说:〃玫瑰——〃
她忽然发火了,〃你走开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后一步。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乌黑闪亮,嘴唇特别的薄,脸色罩满阴霾,威仪有加,她沉着声音说:〃走开。〃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转头便走出偏厅。
我有什么资格骚扰了她这许久的日子?一切是她与罗德庆之间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驾车去接小曼。
时装公司已把我买的衣物送到她处,堆满了桌子,她将脸埋在七彩缤纷的绫纙%绸缎之中,并不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