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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明珠看着面前的棋盘,好一阵子不说话。钱宝儿扯了扯她的袖子,讷讷地开口道:“大姐,奶奶的话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有。”她低低一笑,语音悠然,“宝儿,我觉得我越来越像自己的名字——明珠明珠,将沙砾磨砺成珠,以棱角尽失换得这璀璨圆润,再散发出世人所钟爱的光泽。”
钱宝儿一怔。
钱明珠抬头冲她微笑,“宝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个高僧给我们三姐妹看相?他说我生来富贵,可荫佑全家;萃玉要受尽颠沛之苦,方能获得幸福;而你,是个吉人,一帆风顺,纵情任性,无所不能。”
“我向来不信这些什么宿命定理之说。”钱宝儿轻撇唇角。
“我却觉得他好神奇,你们可先不论,说我的,却是一语中的。”
钱宝儿咬咬唇,反手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大姐,我的好姐姐,你别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了,你为了当太子妃,都越来越快没有自我了!我不信少了你这个太子妃,我们钱家就会垮。”
“宝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怎样一个夫婿?”
钱宝儿想了想,答道:“嗯……我要一个能陪我到处游玩走天下的夫君,要宠我疼我关心我又不干涉我,给我绝对的自由和信任。”
钱明珠轻笑出声。
钱宝儿睁大了眼睛,“大姐笑什么?我的愿望很好笑?”
“真是不一样的人呢。我们姐妹三个,完全不一样。萃玉一心想嫁个文采强胜于她的男子,她要的是一个偶像;妹妹想嫁一个能陪你行走天涯志趣相投的男子,你要的是一个知己。而我,既不要偶像也不要知己……”
“大姐想要什么?”
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然抬头面向妹妹时,依旧是温婉笑意,“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却也没有期待。”
钱宝儿的目光闪烁着,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派人打听过太子的为人,他是十一个皇子里最受皇帝皇后喜欢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为人刚直严谨,颇具威仪。但是另一方面,他视女子如衣服,李将军之子李砚有次看中了他的一个姬妾,太子二话不说便赐给了他,可那姬妾不愿,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姬妾性格刚烈,当夜上吊自尽了。此事从宫里流传出来后,大家都说太子实在过于薄情。”
“无所谓了,他再薄情,也不可能把我这个正妃送给别人吧?东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近百,跟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只怕都会活不下去。”说到这钱明珠低低叹道:“前些日子读史书,历史上最受好评的皇后当属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这个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够把皇后一职扮演得如此完美?”
“她身为皇后也许的确无可挑剔,但我很怀疑她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是否同样白玉无暇。”
“宝儿说到重点了,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钱明珠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只要我不爱太子,我也就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大姐……”
“宝儿。”钱明珠手上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把头埋在妹妹腰际,语音再也掩盖不了地颓软,“凤吾飞兮,红尘绝歌;泣吾求兮,不见良人。凤凰台啊凤凰台,难道人生在世,所求的,只不过是那样一个良人吗?”
然而,她实在把一切看得太清晰——
这一幕政治姻缘,她嫁的是他的权势地位,他娶的是她的聪慧美丽,太子旭琉,不是她的良人。
绝对不是。
衣似红霞人如玉,淡淡铅华浓浓妆。
两个侍女一边一个地将龙凤金镯戴上钱明珠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肌肤,也压着了她的心。
铜镜内那女子好生美丽,高雅中透着一股子别致的妖娆。钱明珠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眉心上一朵梅花凄艳,竟比嫁衣还红。
“小姐真是美丽呢!”
“不对,从今儿起,得叫太子妃啦!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侍女们嬉笑着闹成了一片。
受到她们欢快气氛的感染,钱明珠不由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光说说就行了吗?贺礼还不送上?”
“大小姐好可恶,尽剥削我们这些下人。钱家财大气粗,老夫人早为你准备下十里红妆,这会儿还管我们要贺礼,姐妹们你们听听,过分不过分?”侍女们平时都是闹惯了的,钱明珠又脾气极好,因此大家都敢跟她开玩笑。
“贺礼来也——”随着这声又脆又亮的叫声,钱宝儿拉着一个少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少女脸色很苍白,一双眼睛幽幽沉沉,像潭湖水一样,深不见底,唇角坚毅,看上去有几分傲气,在这个人人都披红着彩的喜庆日子里,惟独她依旧一身素衣,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
钱明珠看到她,惊喜道:“萃玉,你也来了。”
“我和二姐是特地来送贺礼来的。”钱宝儿赶紧献宝,“大姐快看,为了这两份礼物,我花了好多钱倒是其次,二姐可是整整半个月没下闺楼一步啊!”
钱明珠拿起第一份礼物,是只做工极为精致的玉枕,四周缀有珍珠,一动就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钱宝儿冲她眨眨眼睛,笑得又邪又坏,“夫妻夫妻,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去,小丫头越来越没半个正经了!”钱明珠嗔怒着推了她一把,目光落到第二份礼物上时,却呆住了。
那是一副三尺见方的白绢图,绢上画的是凤求凰,与同类画所不同的是,画者选了暗色,将凤画得孤高清绝,将凰画得淡漠沉静,两鸟看似各自飞翔彼此无情,但一回眸间却又情愫隐现。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她才刚吟了两句,钱萃玉已接了下去:“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惟一笑,良人不可来。”
钱明珠抬眉道:“凤凰台?”
钱萃玉回视她的眼睛,轻轻颔首:“是,凤凰台。”
“好一句沧海惟一笑,良人不可来。我猜料著者是你,原来真的是你。”钱明珠低低叹道,“谢谢妹妹这份厚礼了。”“喂,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啊?都听不懂。”钱宝儿没有看过《凤凰台》,因此不明白两个姐姐话里的意思,刚待问个明白,却听外面锣鼓声突起,吉时已到。
两个涂脂抹粉的喜娘一步一扭地自外头走了进来,边走边催道:“来啦来啦,八抬大轿到啦!呦,太子妃怎么还没戴珠冠啊!来来来,丫头们手脚麻利些,快给太子妃戴上……”
镶着宝石的珠冠沉沉地压到如云的秀发上,冠顶缀有鹅蛋大小的一颗明珠,十二长串南珠帘低垂,绝世容光亦隐亦现。钱明珠就那样搭住了喜娘的手,在六个侍女的围拥下款款迈出了门槛。
钱萃玉与钱宝儿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拖过去,优雅身姿渐行渐远,忽然间都感到了一阵失落。
姐姐出嫁了——
她们名闻京都美绝人寰、令多少男子失魂落魄、令多少女子艳羡嫉妒的姐姐,带着她尊贵无双的封号,带着钱家为她置办的十里红妆,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出她们的视线,走出纯净青稚的少女世界,出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会幸福吗?
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财富,会让她幸福吗?
十里红妆。天下哪个女子能嫁得如她一般风光?
凤銮轿内,钱明珠对着手上的锦囊凝视了半天,这是刚上轿前向奶奶跪拜时奶奶偷偷塞到她手中的,不知道主掌天下第一钱庄,三十多年以睿智和手段名震商界的奶奶,在孙女最后临行前会给予怎样的忠告和建议。
指尖在上面摩擦许久,她微微一叹,将它打了开来,里面一张硬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忍。
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钱明珠的目光落到身畔的玉枕上时,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她伸手将枕头抱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此时已是戌时,冬天日短,夜已黑透,而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新房内,点着臂粗的大红蜡烛,七重纱帘每一重处都站着两个宫女,她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仿若不存在一般。
刚才殿堂上与太子匆匆一面,只瞧见他有两道异常浓黑的眉毛,还来不及细细观察便被人拥着送入了新房。喝酒应客是新郎的事,而新娘只需静坐在洞房里等新郎来掀盖头便成了,原以为皇家婚礼会与众不同一点,谁知也是如此无趣。
刚自感慨无聊时,只听门口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七皇子!这是太子的新房,您不能进去……七皇子,七皇子……”
重重纱帘被人一一掀起,第一个进来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钱明珠抬头,看见了身穿绯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璀璨得不可思议。
原来他就是当朝的七皇子毓琉,上次选妃时他站在皇帝皇后身边,放肆地盯着她看,这次又强行进太子的新房,他想干什么?
钱明珠还未说话,毓琉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玉枕,挑眉道:“这也是你的嫁妆之一?好个精致玉枕,你期待太子能与你同床共枕?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宫女们急急围拢,却无人敢上前劝阻。这一幕突发事件里,她又只能孤军作战。钱明珠在心里叹息,脸上却唇角轻勾,优雅而笑,“七皇子可是喜欢这个玉枕?那就拿去吧。我本就怕硬,喜欢棉絮枕头,又因为这是妹妹送的,不敢不收。这会儿替它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料想妹妹也不敢怪我。说来,还要谢谢七皇子呢。”
毓琉脸上狂放之色顿敛,他盯着她,想把她看透。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钱明珠回头,看见雕龙大柱旁,太子旭琉静静地站着,竟然来得悄无声息。刚才厅堂之上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会机会来了。周围的人都在因为太子的骤然出现而惊慌不安时,她却镇定自若地上上下下地将太子看了个仔细。
太子的个子很高,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便显得很深邃。他的眉毛生得真是好,充满了贵气和威严,严肃的一张脸,没有半点笑容,也没有半点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气。
说实话,他的五官远不及七皇子毓琉英俊,然而钱明珠却觉得这个样子看上去要顺眼得多。于是冲他盈盈一笑,走过去拜道:“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这会轮到旭琉盯着她,想把她看透。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只听旭琉忽然道:“七皇弟,你可以出去了。”
毓琉的脸色变了一变,整个人如被盆冷水直淋而下,如梦初醒——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太子的女人他不稀罕的吗,怎么在这种时候头脑发热,完全不顾及礼仪后果地冲进太子的新房?
一时间冷汗如雨,连忙放下玉枕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宫女们都各自松了口气,纷纷朝这对新人看过来,不知太子会如何对太子妃。
钱明珠轻抬眼睫道:“你们都下去吧,这有我伺候就行了。”她们一个都别想留下来看她的笑话,这山雨欲来之际,无论是悲是喜,不劳她们操心。
宫女们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地恭身退了出去。七道纱帘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钱明珠笑了笑,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将两只白玉杯斟满,边斟边道:“臣妾小时候,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倒地就睡,被四姑姑看见吓得个半死,认为女儿家如此嗜酒有失体统,于是禀告给奶奶知晓。自那后,家规多了一条:不许明珠饮酒。臣妾觉得委屈,便去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喝酒?奶奶告诉我,等我嫁人了,新婚夜上的合卺酒就是我的解酒令。”说到这她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旭琉,嫣然道:“臣妾在此就先谢过太子了,夫君请。”这一声“夫君”唤得又甜又柔,然而太子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表情不变,即不相迎,也不拒绝。
钱明珠扬了扬眉,“夫君好像不愿意?是不愿意与臣妾喝交杯酒呢,还是不愿意解臣妾的禁酒令,怕臣妾日后醉酒失态,有失皇家颜面?”
旭琉接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