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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谁都明白。郑国将领们所争论的,无非是怎样才能守住连绵丘陵。郑国兵力不足,若同魏军正面对抗,几乎毫无胜算。而齐国边境上,陈国又起叛乱,一时也分身乏术。桓王派人传信郑渊,一月之后,方可拨出五万齐军支援郑国。
也就是说,郑国要在无援军的情况下,撑过这三十天。
正当众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十六岁的齐将邵阳,在回答郑太子询问的时候,说了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郑渊一笑,第二次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邵阳比他的年龄看来更为沉稳,丝毫没有通常武将的蛮横之气。他身量尚未完全长成,已经显出颀长挺拔,他眉宇间的稚气还未完全脱去,却能看出那将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细致而棱角分明,仿佛每一道线条都经过精确的计算,不差分毫。最令郑渊惊讶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凡在宫内生活过的人,入朝为过官的人,或是在战场上见过断肢残臂的人,目睹过权术倾轧人世悲惨的人,眼中总或多或少带些阴冷。然而这个男子的眼睛却无比明亮,明亮到仿佛吸走了日月精华。
邵阳在齐国的地位,正与袁尹檀在魏国的地位相类。然而袁氏世代为侯,邵阳则是白衣入仕。他身上没有袁尹檀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同自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驰骋沙场者特有的肃穆。同他明亮的眼睛互为反差的是,邵阳虽然能在商讨战略时候侃侃而谈,平日里却寡言少泄,很少主动开口。早在第一次会面之时,郑渊便知道邵阳并不是个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的人,也正因如此,才选择用沉默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
在郑渊仔细观察邵阳的时候,已有郑将高声问,何谓“抢秋粮”。邵将军莫不是想要先声夺人,翻山过去截住魏军粮草。可惜丘陵地形复杂,兵马无法大规模的行进。倘若率先越过丘陵与魏军正面冲突,只怕到时候战况不利,无法及时回撤军队而全军覆没。
邵阳摇头道:“我们兵力不足,不能过山。让他们过来。”
“那,邵将军是要将我国山地拱手相让?”
少顷沉寂,众皆不语。忽有人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明白了。先让魏军过山,趁机在山中突袭,断其粮草辎重。魏军无粮,便依旧只能退回丘陵那边。”
郑渊心中暗笑。粮草乃行军之本,袁尹檀若是如此马虎大意,便也不是魏国的平乱王了。他却也不出言反驳,只等着邵阳来说。
韩非有云,君主唯有寡言,才能让臣下无从揣测,便也无从讨好,只能尽心办事不敢亏欠。也唯有如此,才能以一人治万人。这个道理,郑渊无师自通。
邵阳果然摇摇头:“袁尹檀率步军前来,又无车马相随,唯一的可能,就是魏军根本就没有随军押运粮草——袁尹檀亦深知魏郑边界山岭地形繁杂,粮车极易被劫,防不胜防。他不会冒这个险。”
“邵将军是说……”
“郑国边境山麓遍布良田,过得十数日便是秋收时分。魏军定然会迅速过山,抢占郑国山麓秋粮,以充军用。”邵阳说得不急不缓:“郑军兵力同魏军相去甚远,只怕守不住田地。而今之计,唯有抢在魏军到来之前收割秋粮,随军运入郑国腹地。魏军见到无粮,必然军心散漫萌生退意。太子可倾全国兵力在山麓守候,以逸待劳,挫其锐气。到时再留一退路,让袁尹檀撤军回魏。”
“若已绝魏军粮草,何不断其后路,将其一举歼灭?”
邵阳淡笑道:“魏人虎狼之师,骁勇彪悍。若当真被断来路,他们必然拼死力战,其势不可挡。郑国缺兵少卒,不能与之相抗。倘若留有退路,则魏军人人贪生,必定争相撤走,郑国暂可无忧。”
郑国将领们点头称是,然而略一思量,又面露难色。何时能够收割秋粮,是天时所定,非人力所能控制。现下要在秋收之前阻止魏军的到来,虽然时间短于等待齐国援军所需的一个月,也绝非易事。
郑渊这时才缓缓开口道:“要阻挠魏军过山,各位可有良策?”
“回殿下,而今之计,唯有派人埋伏小路骚扰魏军,或在周围燃烟鸣号扰其视听。山间小路繁多,四通八达,虽当地土人亦会迷失方向,魏军远来,恐有埋伏更不敢妄动。他们必然加倍小心仔细,行军速缓,——如此,拖得一日是一日。”
郑渊微微点头。这法子虽是粗陋,对袁尹檀却是有效。若换作是魏离,即便明知山中设有埋伏,他也会下令士兵全力冲击,以最少的损失翻山而过。而袁尹檀不同。他身为人臣,一贯谨慎,再加生性温和仁厚,决不至率军犯险,做无谓牺牲。哪怕猜到郑国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袁尹檀也不会拿五万军士的性命去赌输赢。
都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最简单的法子能够阻得袁尹檀几时,也只有看上天的意思了。
议事既毕,郑渊长身而起,笑视邵阳:“将军年纪轻轻,想来定已读了不少兵书。化用百家之言,犹如己出,实在难得。”
邵阳的眸子在一瞬间收敛了锋芒,重又变得沉默冷静。这样浮华的夸赞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低首谦道:“不曾读得许多书。策军根本,不过‘度敌之心’四字而已。”
“郑渊早听说将军自小便受桓王监国亲自指点,休得过谦。”
邵阳一笑,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不再答话。
邵阳在郑国的初崭头角在郑史里被详细记录。史官评论说,齐将邵阳虽然有过人之能,洞敌先机,却并没能解决当时问题的根本。邵阳的分析,只不过是帮助郑国将独立抵抗魏军的时间由一个月缩短到十余天,并没有本质改变。真正拯救了郑国的,是提出如何延缓魏国进军的郑将王启。史学家们普遍认为郑国史官的评述虽然言之有理,却毕竟有失公允。在分秒必争的两国交战中,时间长短的差别,有时可以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事实上,袁尹檀的军队恰恰在郑军得以完成秋收的两天前,突破虚设障碍,在几乎未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到达了郑国。这个消息在魏军抵达的前一天就被前探禀告给了郑渊。尽管郑人已经日夜赶工,田中还是余下不少粮食,不及在魏军到达之前收割完毕。于是,在将领们的一片焦灼目光中,郑渊微微抬目,沉声下达了一个令他从此闻名诸侯后世的命令:“放火,烧余粮。”
诸将均是大惊失色。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而饱受战乱之苦,田园荒芜的郑国早已粮米不足。放火烧粮,就有如烧掉百姓们的命根,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疯狂行为。
“不烧,难道还等着魏军前来收割不成?”郑渊看向惊骇万状的百姓们:“所有耕民随军西退,日后补以军粮。”说罢郑渊看向邵阳,知道他也想着同样的决策。只是以邵阳的身份,无论如何说不出让郑人烧粮的话。
最终,迎接袁尹檀和五万魏军的,是万顷良田之上,霍霍杂杂一片灼人烈焰。郑渊如此决断狠心,令袁尹檀始料未及,也在魏军中掀起了隐隐不安。他们开始意识到,所将要面对的,并不是想象中唇红齿白、温弱无能的魏宫禁脔,而是同瑾鑫帝一般,坚定果决,弹指之间可定万人生死的乱世英主。
隔着冲天火光,袁尹檀隐约望见白衣素马的郑渊立于军前,凝视着他的目光安详明媚。宛若抵死痴缠的两个人再世相逢,心性长存,此身已易。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追寻不得,更无从堪破。
郑渊也看到袁尹檀望着他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将他带回到璘霄江隆隆的震天涛声里,袁尹檀温和地拍着他的手背。
郑渊忽又觉得头痛欲裂。
《肇论》有云,昔物不至今。常而不住,去而不迁。尹檀,你怎会参不透。
正如邵阳所期望的那样,魏军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与郑军发生小规模冲突之后,很快撤军返回。一个月之后,齐军如约而至。失去了兵力上的优势,魏军也便失去了抢占边境丘陵的最好时机。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袁尹檀安营扎寨伺机而动,齐军也盘踞山麓,不敢轻易撤离郑国。
这种胶着状态,一直持续到齐宣明五年。那一年,齐宣明帝年届十五,即将亲政。邵阳也在那个时候转手兵权,向郑渊要求返回齐国。
此时已近夏至,接连而来的几场大雨使郑国令人烦躁难耐的潮热得以稍稍消减。东宫屋内,宫装云鬓的太子妃芄兰细细剪去快燃尽的烛芯。暗哑的烛火顿时有了些许雀跃,忽明忽灭的映照着芄兰的脸,也映着旁边太子郑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芄兰柔声道:“殿下还不休息?”
郑渊向她转过头来。他同所有见过太子妃的人一样,惊叹于这个女子不同寻常的吸引力。芄兰的美丽很精致,虽算不得让人惊艳,却是一见之下决不会忘记的娴雅。烛光脉脉倒映在她眼睛里,清而不妖,媚而不艳,让人顿起亲近之心,却丝毫不敢轻薄僭越。郑渊对她笑笑道:“不睡了,邵将军寅时就启程回齐,我想送他一程。”
芄兰微微一笑:“好在边境上局势已定,殿下也不用担心什么。”
郑渊也不答话。此次联手据魏,邵阳功不可没,他若能在郑国多留些时日自然最好。然而宣明帝年满十五,桓王监国近日就要还政于天子。比起当年的新帝继位,监国还政更让对齐国居心叵测的诸侯们翘首期待。桓王在齐国广有民心,亦掌握着主要兵权,在军中素有威望。甚至有人推测,当年昭和帝之所以传位给懦弱的三子显扬,就是想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让自己最宠爱的皇弟桓延在树立威望之后真正得到齐国。
这种猜测引起了齐宫中保皇大臣们的不安。桓王再是英明,若要夺宫篡位总是大逆不道。而对于另一部分齐臣来说,桓王本是皇族,而且无疑是比宣明帝更好的君主人选。齐国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当循权宜之计,不再拘泥古法俗礼。桓王监国对宣明帝一直恭敬谦让,全无自揽大权之意,然而在众多朝臣的推波助澜之下,事态的发展就变得难以逆料。
对于郑国而言,齐国皇帝是谁并不重要。抗拒魏国,郑国最缺少的便是充足的兵力,而据目前形势看来,邵阳必定会成为日后齐军的主要统帅。无论宣明帝或是桓王,只要能够给与邵阳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就能维持郑国所最期望的,齐国君臣同心联郑抗魏的局面。齐国诸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邵阳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那些骑墙者的投靠方向。
在并不长的共事时间里,郑渊发现除却天生对兵法韬略的领悟,邵阳能以十六岁的年纪凌驾于众将之上的原因,还在于他对胜利的不顾一切的执着。令人费解的是,他并不像大多数曾经的名将那样,对开疆扩土有着本能的热爱,或者热衷于追求千万军中轻取上将首级的风光。郑渊甚至听说,由于生长在齐国西境,同卫陈之民杂居一地,齐国在邵阳心中并不比其他两国更为重要多少。甚至于邵阳初入齐军之时,曾因言语不慎,引来众多将士的不满。
郑渊因此认定邵阳对齐国异乎寻常的尽心竭力背后,所隐藏的是他对某个人的承诺报答,而并非对齐国本身的无上忠诚。他曾经为此对邵阳旁敲侧击猜测,邵阳只是淡淡答道,但报知己者而已。
郑渊于是猜测,邵阳在此时赶回齐国,正是要表明他对慧眼识英的宣明帝的鼎力支持。
芄兰默默注视着陷入沉思的郑渊,在他身边欠身坐下。她听闻过有关郑渊在魏时候种种不堪入耳的传闻,然而所有的疑虑害怕在见到郑渊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本以为郑渊定有一双静默阴贽的眼睛,所见的却是一片望不穿的清明淡远。在初见的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眼前的郑国太子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她因疲惫杜撰的虚幻影像。郑渊就仿佛是月华秋水,幽极雅至,却过于淡漠疏离。不论远望近观,都让人无从揣测。
芄兰又柔声道:“殿下若是不想他走,不妨向桓王哥哥去说。”
郑渊摇摇头:“桓王殿下早先说过,齐郑一切接洽,已皆由宣明帝亲理。”
芄兰微微一愣:“不是还要过得几日才还政么?”她颦眉叹道:“桓王哥哥总是这般明白,从不落人口实。”
郑渊点头淡淡道:“我只望日后能有幸一睹桓王殿下的风采。”
高雅从容的太子妃在那一刻有些局促。旋即又笑意款款:“尚有一个时辰才到寅时,殿下还是休息片刻吧。”
郑渊同她相视而笑。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弦外之音一点通透。窗上印出两个人的剪影,端的是珠联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