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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承泽应了一声,觉得嗓子干疼,“紫螺,茶。”
“哎。”
紫螺服侍承泽穿好袄,这才去斟了茶来。一眼看到承泽在穿昨儿回来的那件袍子,心里不由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油蒙心,“二爷!昨儿夜里孝袍做好已经送了来,我熨好在那儿晾着,原是该换了,竟是一时忘了,我这就取了来。你先喝茶。”
“好。”
承泽褪了外袍,接了茶。滚烫的茶冉着热气,熏着他的双颊和眼睛,昨儿哭了一天,酸胀难忍,这么一熏,竟是舒服许多。
紫螺取了孝袍进来,看承泽刚说渴,这会子又不急着喝,心想,莫不是茶太烫了?懊恼没记住青蔓交代的话,该先试试水温才是。正琢磨着,承泽已搁了茶碗,紫螺遂伺候他洗漱梳头,又着了孝袍孝褂,依旧束了银冠,勒了孝带。
穿戴齐整,承泽便往外走,紫螺跟着说已经吩咐厨房这就做了早饭过来,承泽说不必,心燥,不想吃,紫螺想再劝,却见他已大步出了门,不觉倚门叹了口气,心说,青蔓姐姐你可真是一刻离不得啊……
承泽出了自己住的芳洲苑,往停灵的合宜园去。已是深秋时节,天越发短,此刻不过五更天,天边虽零星挂了几颗星,却仍是一点亮都没有,只觉更冷清。
一路穿过花园小径,空中传来诵经声,听那声音倒像是正起了劲,想来这是刚换了班,又要到时辰举哀了,承泽脚下更快了几步。
未跨入灵堂,里面已是传来又一轮扯心扯肺的哭声,承泽不由得蹙了蹙眉,家下这些人平日里也未见有谁与大哥分外亲近,偶尔听青蔓说几句,为大爷脾气古怪,若不是硬安置了在身边,便是能躲则躲,如今这人一殁,倒像是都成了至亲!苦笑摇摇头,又觉自己真是愚念了,人们如此,也不过是冲着营生银钱,又何来认真二字。
待来到灵前,早有人点了香,恭敬地递了过来,承泽接了,青烟一缭,眼睛竟又觉酸涩,眨眨强忍了,叩首跪拜。见是二爷,举哀之人越发哭得厉害,没了气儿一般干嚎。承泽跪拜完,起身上香,看着那蓝色的牌位又是出神……
转回身,正见旁侧蒲团上一身素白之人,俯身叩拜还礼。承泽一怔,是嫂嫂……他赶紧也俯身,虚手扶她,静香直起了身,却并未抬头。看脸色似比昨日更白,倒不觉阴惨,只是白得晶莹,想起昨日那一幕,目光不由得往她眉心去,虽还略有些肿,可已经结了痂,半颗红豆大小,微凸,真若一颗朱砂血痣……
此刻她还是那么安静,没有一滴泪,看在眼中,心中的燥竟也似随她平了几分,想起昨夜守灵,她虽有伤却也是这般静,只是,承泽记得扶老太太回房已是敲了三更,那时,她还没有走,这么早,怎么又到了?莫不是……遂轻声问,“嫂嫂,你……夜里可回去歇了?”
静香轻轻点点头,却不抬眼,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看她这半日不语,承泽也不好再多问,又往灵堂左右看了看,时候还早,没有人祭拜,一应香火杂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便略离开一步,也跪下来,此时旁边自是早有人垫了蒲团过来。
这一起儿举哀过去,灵堂又安静下来,只有香火燃跳。昨日一整天,心大恸,又顾着老太太,竟是没来得及细细想想,如今安静地跪在兄长的灵台前,身边是一身缟素却始终无泪的人,承泽心底的疑惑不免又翻了出来……
兄长自娘胎就带了不足之症,不能用力读书,不能袭家风习武,可嫡房长孙最是老人家的心头肉,择亲之时,老祖母十里八乡亲自挑选,择定了嫂嫂。说嫂嫂家是江南本乡本土书香门第,却偏生不好仕途,归隐乡间耕读,又说嫂嫂自幼读书,知书识礼,样貌人品都属拔尖,便是京城里的大家女儿也不过如此。遂成亲那天,从几十里外的慕家庄娶嫂嫂进门,八抬大轿,重金重礼,这些年,易府从未如此逞奢。却怎料,这一场喜事,半月之后便成了丧……若说是那乡野人家,迷信邪崇鬼魅,说新妇不吉利因而迁怒于她也是有的,可老太太当年随祖父征战,根本没有这等讲究,可昨儿的光景,老太太竟似发了狠一般,眼中的凌厉与憎恶是他从不曾见,更不顾在兄长亡灵前,如此对待嫂嫂,这究竟……是为何……
“二爷,二爷,”承泽正出神,小厮福能儿俯在他耳边叫。
“做什么?”承泽不耐地白了他一眼。
“紫螺姐姐吩咐人送了青笋江米粥来,说二爷一清早起来只用了几口茶,这一前晌要举哀守灵,又要待人应客,还得服侍老太太,便是一时撑得住,终究于肠胃不益,此时不觉,日子久了犯出来就不得了。要小的无论怎地求爷用下半碗粥,一则为着爷的身子,二则,也免得青蔓姐姐不在,爷竟少了一顿吃食,老太太若知道了,都要得不是。爷,你就当是心疼紫螺姐姐和小的吧。”
听福能儿又像平日那般啰嗦,承泽心里一阵烦,心说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些年,机灵过了,反倒有时愚拙,但凡听了房里这些大丫头们一句,就在自己耳边呱噪!正要一巴掌拍他走,忽地瞥见身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便一顿,遂开口道,“带了多少来?可够两碗的?”
“爷说的哪儿的话,便是要多少有多少!”福能儿一听有门儿,立刻点头如啄米,“另配了几样儿小酱菜儿,还有新鲜的桂花糖糕。”
“那好,备到隔壁小暖间儿,我这就来。”
“好咧!”福能儿颠颠儿地跑去预备。
承泽转身正要开口,却看那人冰塑一般,一转念,眉微微一挑,便不言语,自顾自起身往小暖间去。路上随便抓了一个人道,“早饭预备下了,去请大奶奶来。”
“是。”
静香听了来人传话,略略犹豫一下,便站起身,头一晕,腿便软,好在身边的小丫头一把扶了她,小声问,“小姐,可还撑得住?”
“不妨。”
“这是哪位菩萨开了眼送了饭来,昨儿入夜到现在,都没人问一句……”
“多嘴。”
主仆二人挽着往小暖间去,门口有人打了帘子,正服侍承泽的福能儿抬头,有些纳闷儿,竟一时没应过来。静香定睛一看,暖间儿里并无桌椅,只一铺暖坑,上面放了一方小炕桌,桌上只一个食盒。此刻易家二爷已经盘腿儿坐了,对面倒是空着,可无论怎样,那也是在炕上……
静香抿了抿唇,不再往里走,握了小丫头的手正要转身,承泽已从炕上下来,走到近前,拱手施礼,“嫂嫂,”
静香赶紧回礼道万福,“二叔。”
“怎的要走?”
“哦,不知二叔在此歇着,原是人回了一句,我怕是听错了……”
“嫂嫂是找用早饭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厨房送过来都摆在外头,家人们都轮班儿去了。此刻时辰早,老太太、姨娘和桓儿都没起来,灵前也就你我,不如一道用,省得他们还得再摆两道、伺候两回。”
听承泽这么说,静香心里一时也拿不准,都怪自己只顾低头念佛,竟是没觉察家人们可是真的轮班儿去吃饭了?若是,此刻自己又拿款儿走了,二叔必不能就此罢了,还得再累人单伺候自己,给人添麻烦……
“大奶奶,您就一道坐吧,紧着用了,过一会子便又是举哀的时辰了。”福能儿此刻倒像是个机灵的,随了承泽的话劝。
“小姐,就吃吧,”小丫头轻轻捏捏静香的手,“这会子不垫点儿,一会儿老……”
静香赶紧捏她住嘴,小心地看了承泽一眼,也不便再推脱,“那……就多谢了。”
“嫂嫂里面请。”
“二叔承让。”
进到房中,承泽依旧盘腿坐了,静香只倚了一点榻沿儿,也勉强算坐了。福能儿赶紧打开食盒,小丫头也一道帮着,盛粥,摆菜,各自为主。
承泽正待动筷,余光却见静香看着身边的丫头竟是有些迟疑,心下会意,“福能儿,带……”话一出口,才知叫不出她的名字,一时尴尬,福能儿却早已领会,立刻接了话儿,对那丫头说,“外头也是备了点心和粥,姐姐随我过去,早点用了也好早点回来伺候奶奶。”
“小姐……”
“去吧。”
小丫头听静香应下,便要随了福能儿走,临转身,又悄悄把那碟桂花糕往静香跟前儿推了推。承泽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好笑,这丫头不是嫂嫂娘家带来陪嫁的吗?该是最识体面才是,怎么竟是如此小家子气?再看她那主子,勉强沾了炕沿儿,手中端了粥碗,低头专心,根本不敢侧身对了这饭桌,别说桂花糕,就是小酱菜儿也断不会碰一下,真是枉费了她护主的心。
承泽见小暖间里只叔嫂两个,又没有人在一旁伺候,若是就这么闷头不响,反倒不妥,遂开口问,“嫂嫂,刚才是我唐突了,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那边正一口一口认真抿着粥,听到问话,静声咽了,这才答到,“荷叶儿。”
承泽一听,竟是不由点了点头。别人爱花,他倒独喜那叶子藤蔓的清香与不刻意,觉得甚是雅致,当年老太太拨了名叫芍药的丫头给他,过来第一天他便给她另取了名,唤作青蔓,取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之意,却不想,她这边竟直接取用了实在物件儿,荷叶儿,一声唤,已是满口清新,果然大俗便是大雅。
叔嫂二人用饭,再无多话。静香虽饿,可吃得还是慢,承泽陪着,也不好自己先用完,怕她也就此搁了碗,便也随了,细嚼慢咽……
用过饭,两人一同回到灵前,静香依旧跪了,承泽看看天色尚早,也正要多守一会儿,却不想福能儿又过来,随在他身边,“二爷,借一步说话。”
承泽随他出到堂外,“何事?”
“昨儿您吩咐我那桩事,有些麻烦。”
“嗯?”承泽一愣,这才想起昨儿他想找常跟着大哥的小厮福安来问几句话,谁知里外寻不到,原以为刚办丧,事乱,不知被遣了做什么去,因吩咐福能儿好歹今儿寻了他来。听他这么一回话,倒是纳闷儿,“这话怎么说?”
“大爷归天后,那小子福安,竟再不知去向了。”
☆、第三章 红烛迷雾
“哦?”承泽一听便挑了眉,“他是家生子,如何会不知去向?”
“二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那福安虽是家生子,可自去年他老子染了病,老太太许了银钱放他爷娘回乡,他便是一个人在府里了。”
“哦。”承泽应了,心里隐隐有恙,又问道,“都跟谁打听了?”
“先是找了轩静苑里的执事老妈妈,老人家糊涂,说是何关她事!又说大爷跟前儿规矩与旁处不同,别的仆妇丫头虽都由她排班儿,可爷随身的这小福安,来来去去从不与她知会,今儿在,明儿不在,何曾把她放在眼里。”福能儿絮絮叨叨地学着老妈子,看承泽微微蹙了眉,赶紧收了话,又道,“我也知道这老妈妈实在不是个省事的,便搁了她又去找轩静苑的姐姐们问,谁知事儿更怪了,爷,你猜猜可有多蹊跷?”
“啧!”承泽很不耐地咂了一下嘴,就要抬手打他,福能儿赶紧挡了,这才利利落落地回话,“姐姐们说,自打大奶奶进门儿,新房里伺候的就用了陪嫁过来的荷叶儿和莲心,大爷原来身边儿的人都遣到了楼下,楼上只留了红玉姐姐,再有就是常来回话的福安。大爷殁的那天,就是红玉姐姐和荷叶儿去叫的门。原本大爷吩咐没有他的叫,谁都不许去打扰,可那天都将巳时了,红玉姐姐这才拉了荷叶儿去,谁知怎么叫都不开,没法子本想去回老太太,可荷叶儿胆子大,掰了窗子就跳进去。”
“嗯?”承泽听得有些乱,“为何要掰窗子?大奶奶不在房里吗?”
“说的就是啊,”福能儿越发凑近了承泽的耳朵,“正是蹊跷呢!后来外头的姐姐们就听荷叶儿疯了一样哭喊,正都要去,却被福安抢了前头,随后就关了门,连红玉姐姐都没让进,外头就乱了,砸门。再后来,请了老太太来,这才压住。”
“这么说,当时房里,除了大奶奶,就只有荷叶儿和福安?”
“嗯。”
“那单只荷叶儿哭了,福安呢?”
“说的是!都说那小子大爷白疼他了,根本没听着他嚎一声!”
“那可听清荷叶儿哭的是谁?”
“真让爷问着了,那荷叶儿,哭的不是大爷,是大奶奶!”福能儿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哦,”承泽倒并不意外,只是却想不出当时的情境……“老太太到了之后,房中可曾再叫旁人?”
“不曾。老太太身边也只带了徐妈妈,连玲珑姐姐都没带。不过后来又着人请了老郎中来,也是只让他一人进去。”
“老郎中?”承泽拧了眉。
“是,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