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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塔是浔江出名的古迹,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三和塔周围的几条巷子,住的是些小生意人以及一些落魄文人,民风倒还平和。当初宁尘提出要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是纪川亲自帮他们选了这个院子,图的就是四邻和睦。
自从老爷子断气那天,宁尘负气带着纪渝离开后,纪川就再没见过妹妹。他知道彼此见面,太多不堪,而纪家确实有负于纪渝,不管老爷子出于什么样的打算,这样做,对于本就饱受种种打击的纪渝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心中更有一层深意,便是打算从此后好好对锦华,而纪渝跟宁尘也应该生活的和谐美满。所以他一直忍着,几次走到巷子口,又转身回去了。
可是今天听远志说宁尘似乎并不安分,他不由得担心。
这条路早已经烂熟,出了叶府,沿着江堤走,不过十来分钟,便可以看见三和塔。纪渝他们的院子,在清泉巷,因为巷子里一口泉水井而得名。
纪川一进巷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他们租这院子的时候,原是请了几个粗使的老妈子的。这会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以她的倔强,连远志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脸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出来:“你回来,让我照顾你。”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那时候你们让我回去哭灵,我不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可是送葬那天,我也去了。”
“原来,你去了?”纪川恍然,那一天送葬的有上百个人,他又是哭丧的孝子,自然不会注意到人群里的妹妹。
“是,直到你们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在。我在那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突然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
纪渝看着他的身后,嘴角突然扬起,笑的诡异。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川扫了一眼,恍惚间觉得面熟,一时却顾不上多想,上前两步,揪住宁尘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你是怎么对小渝的?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的吗?”
宁尘面不改色,“我做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的。对不对,小渝?”
纪川回头,纪渝站在那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秋天傍晚的风,凉意渗透层层衣物,直沁肌肤,纪川只觉一阵寒意。
“小渝。这个混蛋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说,我替你出气。”他匆匆的说,象是要拉住那个要在晚风中逐渐远离的倩影。
宁尘又一次开口,“小渝,这还有客人呢,你快说句话,别在这里丢人。”
纪渝的身体在寒风中抖了一下,说:“哥,你放开他把。都是我愿意的。”
“你说谎!”纪川越发揪紧了宁尘的衣领。
“真的,我没说谎。他对我很好。”
宁尘轻轻笑道:“听见没有?小渝这么说的。可以放开我了吧?大哥?”他最后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象是在讥讽,又想是在警告。
纪川无奈松手。纪渝走过去,替丈夫整好衣领,转头肃容对纪川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大哥,正巧今天你来了,就先说了吧。宁尘找到他的家人了,在满洲。满洲皇帝定于新年举行登基大典,宁尘和我受邀请要去观礼。大哥不必担心我们,宁尘他们家在满洲很有人望,跟日本人和满洲人都有关系。”
宁尘一拽她,“别说这么多了。冷落客人。”
纪川拦住她,“小渝,你跟我回家去。”
纪渝不耐烦,“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她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我已经不是纪家的人了。”说完,头也不会,进了院子。
宁尘并不看他,想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伸手,请他先进了院子。然后才对纪川道:“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只是,小渝她到底,还是我的妻子。”
纪川吸了一口冷气,脑中一阵发晕,也不知道是怒是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缓缓离开。
不长的一段路,他踯躅独行,想着心事,待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
老爷子死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规矩就破了。各自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吃。但每天饭时,纪川必要到姨奶奶房里问候,锦华帮着姨奶奶协理家务,也常常要在她身边伺候,所以他们夫妻俩人,索性就在姨奶奶那里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姨奶奶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高声的说话,不时传来几声哭骂,又有人在旁边咯咯的笑,极为热闹。纪川心中有事,看见这情形,不由急躁,招呼过来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沉着脸问道:“里面什么人在折腾?不知道姨奶奶的病要静养吗?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笑嘻嘻的,也不害怕,说:“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吧?是四老爷回来了。姨奶奶正教训他呢。”
四老爷?纪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说的是老爷子的幼子纪顺金。顺金按辈分,应该是纪川的叔叔,但他其实比纪川还要小两岁,两个人自幼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后来纪川去了法国,顺金生性好动,不喜文,对于武功十分痴迷。他在家里学了几年,将拳脚师傅的本领学完了,又到山中访问高人,一去就是七年。师满后,便在武昌开了一家武馆。按照他的说法,是教引国民强国先强体,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
纪川与这个性格爽朗奔放的小叔叔十分亲厚,名为叔侄,却情逾兄弟。一听见是顺金回来了,纵然是满怀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来了几分精神。他挥挥手,让小丫头去了,自己走到门前。
隔着门帘,便听见姨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你个不孝顺的娃儿,你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想干什么都纵着你由着你,你倒好,居然跑去做土匪,不让人省心的冤家!到你爹死,也没见过一面,你还有脸回来?”
纪川掀起帘子,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顺金的鼻子痛骂。顺金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锦华和几个管事的媳妇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纪川走到锦华身边,悄声问,“怎么样了?”
锦华抿着嘴笑,“小叔叔回来,姨奶奶一会楼着哭,一会指着骂,已经闹了好半天了。”
“噢。”纪川问明白了,便呵呵笑着打圆场,“姨奶奶,小叔叔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您就别骂了。”
“大侄子!”顺金回头一看是他,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上前搂住纪川重重的拍打了几下,“早听说你要回来,事情多,到现在才见到。”
纪川尚未及回答,姨奶奶已经“呸”了一声,骂道:“你事情多?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趁早给我甩脱干净了,回来帮帮川儿。亏你还是长辈呢。”
顺金背对着母亲,吐着舌头冲纪川做鬼脸。
到底是心尖上的肉,姨奶奶再怎么骂,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往顺金碗里夹菜。顺金也老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的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做娘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怔怔的,就又流下眼泪。锦华见了,悄悄递过去一块手帕,姨奶奶接了,却忍不住长叹一声,哭道:“这孩子到底迟了什么苦啊?怎么象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