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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酱油开始
夕阳正在天边火红着,巷子里飘着饭菜的浓香,煎炒烹炸的叮当,东家妈妈的高声谈论,西家姐姐的歌声,漂来荡去,一派热闹。
一个七八岁的小小男孩正低着头溜墙根,脚步踢踢踏踏,手指头划着一路的墙缝儿,只有斜跨着书包随着他的步子在屁股上一颠一打,显出少许活泼。
“秃子,那边儿……”尖利的童音,一个足球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扑了过来。球撞在墙上弹了出去,人却撞在小男孩的身上,“哎哟”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倒。
小男孩费力地爬起来,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人。他其实很漂亮,皮肤显然要比这些弄堂里的野小子白,眼睛也大,眼白雪一样鲜明,愈显得瞳仁黑湛湛的。两片红艳艳的薄嘴唇儿被撞破了,正冒着血珠儿。
地上那叫秃子的男孩儿也撞痛了,跳起来扬手就打:“傻子,你敢撞我!”。小男孩下意识地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把脊背亮给别人,护住了自己的头——这样的打,显然已经挨的惯了。
三四个踢球的男孩儿都围过来打太平拳,唱歌似的叫唤:“小妖精,大傻瓜,小妖精,大傻瓜……”
孩子的怨怒是毫无原由的,也许只是大人的一句鄙夷,或者老师的一声嫌弃,孩子们就得到了欺辱他的通行令。这“妖精”两个字,显然不是他们理解的范围。
小男孩儿不敢还手,只是蹲在地上。亮出来的后背开始发抖,低低的申辩:“我不是……我不……”闷住的喊声哭声显得沉闷。
“你们干什么打人?”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转过弯儿看清楚眼前的情况愣了一愣,回过神儿来放下手里的瓶子冲过来揪打人的孩子。
没有任何技巧,体力上也比那几个大孩子差了许多,这一来也不过是羊入狼群,帮着挨打而已。好在有大人发现了这里的骚动,过来拉开了他们。
大家各自散开,却没人理那蹲着的小小男孩儿。后来的孩子俯身推了推他,不耐烦地:“哭什么,你起来啊。别哭啦,他们都走啦。你叫耿念遥是不是?我知道你叫耿念遥,我叫葛微,就住你们家旁边那间,我跟我妈今天搬来的。”
耿念遥慢慢抬头,蜷曲的长睫毛上沾着泪花,亮晶晶的。看清楚眼前的人,却忍不住“扑”地笑了。
那和他一样年纪的葛微,比他黑些,也壮些,这时候眼睛青了一圈儿,鼻子下边给挠破了,血涔涔的,衣裳也给撕了条大口子,偏就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见他憋得通红的小脸儿,和脸上的泪花,葛微又愣了一下,撩起破了的小褂儿,捡了块还不脏的地方给他擦眼泪。嘴里却不饶人:“耿念遥,你哭什么啊,他们打你,你不会打他们啊。切,刚才那个叫秃子的,叫我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保准他三天里头都喊疼。你高兴点没?”说到兴头上扯动了鼻子下的伤口,他自己疼得龇了龇牙,眼睛却特别的亮。
耿念遥盯着他皱巴巴的小褂下露出的棕色小肚皮,还有肚皮上那个圆圆的小窝儿,突然觉得自己很早之前就见过葛微,好像是在梦里,自己蹲在地上哭,然后有一个人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他们打你,你就打他们啊。
打不过也要打吗?打过以后呢?他不能,也不敢。
“好了好了,咱们回家吧。”葛微大人似的来拉耿念遥的手,拉着他走向自己的瓶子。瓶子里是酱油,已经倒在地上撒得就剩下个底儿。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葛微突然咬住了嘴唇,蹲下去用手捧着满地酱油想要放回瓶子里去。刚才笑嘻嘻的样子没了,撇着嘴要哭出来似的。
耿念遥拉了拉他的手:“收不回来了。我……我这里还有钱,再去买好不好?”
“不要!”葛微斩钉截铁,看了看满手的酱油泥,又泄气,可还是不加了一句:“是我自己弄的,我……”
“去嘛!去嘛!” 耿念遥嘟起小嘴儿,象是要生气似的皱着秀气的细眉毛,把自己细白的小手伸过去拉住葛微黑乎乎的小手。
七八岁的小孩,正是爱娇的时候,做什么动作都俏。
葛微是个男孩儿,也小,可也知道什么是好看。女孩子抱着的洋娃娃他看过,虽然是男孩子,有时候起了要摸摸的念头,人家自然不给。现在眼前有个活的,肯让把那么干净的一双小手让他牵,就不愿意他一丁点儿不高兴,何况,他就也的确不敢就这么回家。
两个人手挽手回巷口杂货店重新打了酱油往回走。
这回耿念遥没走墙根,葛微硬拉着他走在巷子中间,自行车响着铃铛过来也不让路,孩子气的得意洋洋。
“微微。” 耿念遥小小声地叫,“你真是我们家邻居?”
“当然,我们今天早上搬过来的,你上学去了。我问的你爸爸。”葛微神气地晃晃脑袋,“你长得跟你爸真象,你们都特别特别漂亮。对了,别叫我微微,跟叫小姑娘似的。”
耿念遥不答应,两个人别扭了几句,他又皱眉毛嘟起嘴。葛微发愁的抓了抓脑袋:“恩,叫吧叫吧,让着你好了。”想了想,又不想吃亏,“不过,我要叫你遥遥。”
微微,微微。
耿念遥一边走一边看着身边跟自己一样高的小孩,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心里悄悄地念着那两个字,小心眼儿里头第一次想到了两个字——快乐。
微微怕他皱眉头不高兴,只要他一皱眉,假装不高兴,微微就什么都依他。他也终于有了被放纵的时候,真好。
2 父亲
“棉花糖!”葛微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大柳树下那一群人吸引过去,机器嗡嗡作响,几个吵闹的小孩举在手里的如雪似云,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洁白的棉花糖。
耿念遥突然觉得有些生气,自己竟然比不过一个棉花糖呢。
葛微舔了舔厚嘴唇,喃喃地说:“爸爸给我买过一个。”眼里有涩涩的光一闪。
耿念遥正要回答,一眼看见了树下远离人群的那架银色轮椅,和轮椅上的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白净面孔,带着银丝眼睛,斯斯文文。上衣是雪白的衬衫,比孩子手上的棉花糖还惹眼几分。其实那衣服并不新,只是洗得极干净,在落日的余晖里白得耀眼,白得让人觉着,这在喧嚣之中的人其实在遥不可及。
“爸爸。”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沾了土的皱巴巴的白上衣,小步蹭过去。葛微不明所以地抹着口水也跟着,响亮地叫:“耿叔叔!”
耿英笑了笑:“葛微啊,乖。儿子,又留校了?”
“恩。” 耿念遥点点头,被打的事,爸爸不问,他也不说。
葛微毫不掩饰自己对耿英的好感,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来推那轮椅。两个小孩儿把轮椅推回大杂院,小心翼翼避过狭窄甬道里堆积的各样家什,进了耿家屋子。
十个平方的小屋被一张大床,一张方桌,一张三斗橱和满壁的书挤得让人感到压抑,但却干净,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
轮椅灵巧地在仅有的空隙转个圈子,耿英一笑:“葛微,坐。”
葛微稍带了褐色的小脸顿时发了紫,瞧瞧擦地照见人影的红漆椅子,看看一点褶皱都没有的蓝地白花的床单,又看了看自己又脏又皱又破了的衣服,实在不在知道坐在哪里才好。突然转身,一溜烟的冲了出去,脆亮的喊声却留下来:“耿叔叔,我给我妈做饭去。”
耿英笑着摇头,然后看了儿子一眼。耿念遥立刻到橱子里拿出爸爸已经做好的饭菜,父子两个对面吃饭,却相顾无言。
收拾了东西,耿念遥打开书包开始做作业,写了两个字就放下笔,看着耿英在灯下读书沉静的侧脸。然后,目光又转向墙上那幅镶在脱了色的镜框里的全家福。那时候耿英还是健康的,他身旁的女子有一张比他豪不逊色的脸,怀中抱着一个才睁了眼的娃娃,那是他。
“小妖精、大傻瓜,小妖精,大傻瓜……”
讥笑叫骂一迭声地在脑子里回荡,他盯着像框里的女子的面孔——两条眉毛……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比别人的妈妈都好看,却被人叫做——妖精。慢慢的眼里模糊起来,他喃喃地说出了声:“妖精。”他狠狠地咬着铅笔,小小的碎茬儿扎进嘴唇,血有一点点的腥气。然后,他又想起自己帮葛微抹掉的鼻子下伤痕的血,仿佛还在似的,他含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有一点甜。
“儿子,”耿英抬头,眼镜后面的目光模糊不清,“妈妈离开我,离开你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就算没有理由,她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是她生的,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你的时候她几乎就……她是你的妈妈,妈妈不是用来恨的。”
耿念遥并不太懂,但他乖巧地点点头,低下头写作业。他的作业很乱,而且二年级的小孩作业也没有几行,随便划了几笔就完了,耿英也并不多看,瞟了一眼就随便他自己摆弄。他收拾了书包,然后拿起旁边耿英刚刚看过的《容斋随笔》,随便翻了翻,看不懂。
耿英没有抬眼看他,淡淡地说:“知道看不懂了?去睡觉吧,明天早起。”
“恩。” 耿念遥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拿了盆子准备出去洗脸。突然听见女人尖利地叫喊:“葛微,你又跟人打架!你不学好啊你!”
笤帚疙瘩烧肉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极响,却没有孩子的尖叫。
耿念遥一下子冲出门,看见葛微站在自家门口,脱了上衣的胸前有几处明显的青痕,那是他打架的“罪证”。一个瘦小的女人挥舞着笤帚狠劲儿打他,他背上的伤痕在渐渐增加。
夜色里,低着头女人的看不清面目,葛微却高高地扬着头,小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耿念遥甚至看得清楚女人的笤帚落在他背上时候他脸颊每一下细微的抽动。
女人一边打一边尖声叫骂,院里的窗子大大小小的窗开了几扇,却没人出来。耿念遥扔下盆子扑过去,盆子在地上打了一溜滚儿。收手不及的女人一下横在他肩头,他痛得眼冒金星,腿上就是一软。他开始弄不清楚葛微挨了那么多下为什么还能站着,想着,两条有力的小胳膊已经抱住了他,葛微叫:“妈,别打,是遥遥。”
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个孩子,拿着笤帚的手有些抖,小眼睛惊惶地打量着,在耿念遥背后寻找。耿英摇着轮椅过来,轻声说:“大姐,孩子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该这么打,自己的心头肉,打坏了,痛的还是自己。”
女人又抖了两下,一把搂过儿子,“哇”地号哭起来。葛微却从妈妈怀里伸出脑袋,向耿念遥晃了晃,咧着嘴,竟是笑的。
耿念遥推着爸爸回了屋,那女人哭了不大时候,也就沉寂了。
夜还是那夜。耿念遥却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葛微顶着伤咧嘴笑着的脸。
第二天,耿念遥照例去上学,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一手翻着第一节要用的数学书,一手忍不住伸进裤兜,那里有两毛钱,可以买棉花糖。只是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到微微。
铃声响过,教室的门一开,胖胖的班主任何老师站在门口,拉进一个孩子,笑着介绍:“这是转学来的新同学,请同学们欢迎。”
葛微!微微!
看着那个站在前面的笑眯眯的孩子,耿念遥几乎要欢呼起来。
3、新生第一架
可是耿念遥的欢呼没有出声。
站在何老师身边的葛微穿着崭新的蓝裤子,衬衫和脚上的球鞋也是新买的,都白得耀眼。鼓鼓的腮帮子红扑扑的,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耿念遥突然之间就觉得窗外的阳光太亮,一下子就灼痛了自己的眼。他深深地埋下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小小的手抓着数学书,小声地抽泣起来。
没有人注意他。
何老师的介绍简单明了,然后一声上课,大家起立坐下,然后转向了黑板。
耿念遥偷偷抬头,看见葛微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和自己并列,只不过他在北,自己在南,隔得很远。他看见葛微放下书包,拿出笔盒放好,向着同桌的女孩子笑了一笑。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也向他笑了一笑,然后两个人按照老师的吩咐打开了书。葛微还没有新书,和那个女孩子同看一本。两个人头贴在一起,麦色的、白嫩的两根手指也贴在一起。
葛微分明是一点都没有看见自己,耿念遥气得冒火,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书更没有打开来看,突然之间就想起了不知从爸爸的哪本书里看来的词,而且就出了声:“愚蠢!”
“耿念遥!”
耿念遥吓了一跳,迟迟疑疑地抬起头,看见前排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