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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气喘吁吁之中,一个山洞出现在他们眼前。艾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没办法了,躲进去再说。
洞里有一股凉气,艾楠跟在摄影家的身后摸索着往里走。艾楠说不会有黑熊吧,摄影家说没有闻到腥味。黑熊也许不住这里。突然,有火光从洞口映进来,摄影家压低声音对艾楠说,我们赶快往里钻,他们也许要进洞来寻找了。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暗中感觉到洞内时宽时窄,并且出现过不少岔洞。摄影家拉着艾楠的手慌不择路的往前走着。为了防止头撞在岩石上,摄影家的另一只手始终往前伸着,靠着潮湿的洞壁为自己引路。
火光果然跟进了山洞。艾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跟着摄影家沿着山洞七弯八拐地往深处逃,终于,身后面暗下来,没有一点儿光影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仍然摸索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他们在洞内坐下来,喘着气不敢说话,紧张地听着有没有声音往这边跟过来。就这样过很久很久,一直到确信跟进洞内的人早已离去,摄影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走了?”艾楠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摄影家作了肯定的回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摄影家说,“等天亮前他们回去睡觉了才行。”
在茫茫苍苍的天脊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山洞在地下蛛网式地张开,艾楠和摄影家已粘在这网中而他们却全然不知。黑暗、孤独和寒意使他们相拥在一起,摄影家感到艾楠的身子一直有点发抖。他点燃了一支烟,在打火机的火光中看见艾楠斜靠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一切恍然若梦。那些把脸涂成鬼怪的家伙把他们从风动镇劫走以后,摄影家从迷魂香中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如在梦中。山洞外也许快天亮了吧,如果不是艾楠救了他,这时他一定已被推着向葬他的土坑走去了。摄影家熄灭了烟头将艾楠冰凉的臂膀抱得紧了些,他想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一些给她。
艾楠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她醒了。她说我们赶快走吧,不然我们会死在这里的。她说她刚才梦见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了,小女孩脸色苍白,嘴里叫着“妈妈”远远地向她跑来。艾楠说麦子一定是个魂灵,她一直在找妈妈……
摄影家听着艾楠在黑暗中讲她的梦,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打燃火机望着艾楠的脸说,我们走吧。打火机的光亮照着凸凹不平的洞壁和洞顶,他们拉着手向外走。然而,可怕的情形发生了,山洞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三个分岔,哪一条道通向出口呢?他们选择了右边的山洞,在七弯八拐之中走了很久以后,发现没路了,是个死洞。再退回来走,连刚才那个三岔口也找不着了。暗黑的山洞无限延伸,沿途都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缩小,糟了,燃气快完了。摄影家松开指头,黑暗一下子淹没了他们。“还有一点点燃气了,留着关键时刻用吧。”摄影家握着发烫的打火机对艾楠说。
黑暗中浮动出艾楠的哭声,她说完了,我们出不去了。摄影家用劲握了握她的手说,别害怕,我们摸索着走,总会找到出口的。
艾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绝境的含义。当他们用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也走不出这座深埋在大山中的地下迷宫时,死亡的黑袍不声不响地罩向他们了。又累又饿,他们本能地吸着洞壁上渗进的水滴来苟延残喘。在沿着洞壁转过又一道弯之后,艾楠跌倒了,是多少次跌倒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次跌倒她已无力也无心爬起来。她意识到,人在某种时候,是宁愿死亡的。
摄影家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鼓励她,咒骂她,也没有用有力的手拉起她,他自己也不行了,他们倒在了一起,坚硬的岩石被压在身下也不觉得疼痛。
“我知道了,有的山洞里发现白骨是怎么一回事了。”艾楠绝望地说,“也好,活着太累了……”
摄影家在黑暗中长吸了一口气说:“我们真会死吗?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虽说人都会死的,但现在来还是太早了点。艾楠,都怪我的事连累了你。”
“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艾楠感到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八年了,我就没度过假,没想到这次从家里一出来就回不去了。”
艾楠闭上眼睛,看见黑暗中灯火闪烁,那是上海的夜景。穿着睡衣的她从露台上返身回到客厅。她的脚上穿着绣花拖鞋,铺着地毯的楼梯以优美的弧形道向她和刘盛的卧室。早晨,她在闹钟的铃声中一跃而起,推一把熟睡的刘盛说快点起床,去公司要迟到了。她匆匆地化妆,在早餐桌上时因为匆忙常和刘盛顶撞几句,意识到自己的性急后她摆摇手说,OK,我们不说了,是我太急的缘故。然后是拎包下楼,她和刘盛分别打开自己的车门———一部中档轿车,一部越野车,两辆车一先一后地驶出这座很时尚的住宅小区……
摄影家在黑暗中听见艾楠的哭泣声,便抱住她的头说别害怕,我们讲点快乐的事也许会好受些。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摄影家自顾自地说道,“我一听见卖冰棍的叫声就馋得很。我爸在画室里作画,我就会跑进去东看看西翻翻,一直搞得老爸心烦,他就会掏出些零钱塞给我说,到外面买冰棍去。”
艾楠停住了哭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是,人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是不是?只是人死了,什么东西也没用了。”
“是的,什么都会消失的。”摄影家抚着她的头说,“不只是人,各种事物,景物也都会消失的。所以我喜欢摄影,留在我的照片上的东西便不会消失了。”
摄影家接着讲出了他对风动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的拍摄计划,他说他一直没敢给她讲,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种形式而拒绝合作。
“要在这之前,我肯定会拒绝的。”艾楠声音微弱地说,“但现在,要做这事也来不及了。你想让大家看生命的变化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变化,从生到死,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楠不再哭了,不知道是身体极度虚弱还是开始接受死亡这个事实,她感到恍惚而平静。摄影家抱着她的头,抚摸着,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抵达头皮,给人一种专注的安静。她喜欢这样,甚至是渴望,刘盛说她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的手总是没有耐心,在她的头上短暂抚动之后,很快便滑向她的躯体上去了。可是,激情之后,刘盛却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用手抱着他的头,他变成了一个孩子。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有在某种时候成为孩子的愿望。动荡不安的世界每天每天袭击着他们的心和身体,他们孤独而恐惧,需要被爱并受到保护。
恍惚中,艾楠听见打火机响了一声,火光一闪又熄灭了。“没有燃气了。”摄影家说,“艾楠,我们还得走,爬也要爬出去,这样等下去会死的。”
艾楠无法动弹,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支配了。她喃喃地说死吧死也没有什么。摄影家拍着她的脸,先劝她后咒骂,他骂她是懦弱的人,是混蛋,他说背也要背她出去。
可是,能出去吗?在这纵横交错的黑暗的山洞里,艾楠突然无端地想到,那个能进出于她梦中的小女孩会找到这里来吗……
胡老二坐在屋檐下发呆。这是掩藏在天脊山中的一处农家小屋,屋后山峦叠翠,屋前有一道山涧,激流从台阶式的乱石中冲撞下来,发出很响的水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从屋里出来,她是胡老二的表姐,长得大手大脚,身架壮实。她说:“老二呀,听表姐的话,回风动镇去安心过日子吧。要不,出省去打工挣点钱,回来重新娶一个媳妇。”
胡老二是在山中转悠了几天后路过表姐家的,表姐说前几天地里的玉米被踩倒了一大片,还留有黑熊的足印。胡老二无比兴奋,便在表姐家住下,每天扛着铁矛去周围的山岭中寻找那一头冤家。三年了,他必须找到它,刺死它,不然他去他媳妇的坟前烧纸时将无话可说。
表姐已大半年没见到胡老二了,原以为他已放弃了这种鬼迷心窍的行为,这次见他仍然如此,便成天劝说他回心转意。“一头黑熊嘛,又不是人,你这样久记它的仇做啥。”表姐说,“你媳妇遇上了它,也是她命短,有什么办法。”
胡老二这时变得像一个哑巴,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扛着铁矛向山岭深处走去。表姐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坡地上照料玉米去了。她有四个儿女,除了一个丫头送给了远房亲戚外,另外三个儿子最小的也有17岁了,现在都在南方打工。这些儿女在小时候到差点饿死过,不然也不会将小丫头送人了。她的丈夫这段时间去山顶挖虫草去了,每年7月正是挖虫草的季节,方圆几百里的人都会翻山越岭向山顶聚集。大家都在讨个活路,只有她的这个表弟被黑熊偷了魂去。
这天黄昏,胡老二回来时使他的表姐大吃一惊———他是背着一个女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胡老二是在一个山洞口发现摄影家和艾楠的。这是一个山里人也从不敢进去的山洞,在山的南北两面各有一个出口。摄影家和艾楠是从北面进洞的,一天一夜过后,摄影家背着半昏迷的艾楠从南面出口爬了出来。
真是命不该死,艾楠在这家山民的床上醒来时,看见胡老二像看见奇迹似的流了泪。摄影家站在床边高兴地说好了,没事了。胡老二的表姐给她端来了煮鸡蛋和玉米粥。天已黑了,从厨房里飘来的柴火味使艾楠有一种回到前世的温暖。
艾楠在半夜时分醒来,她想方便,但不知这户山里人家的厕所在哪里。胡老二的表姐在漆黑中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小心地越过她的身体下了床,开门走出屋去。
头上的夜空一半被大山遮去,另一半布满诡秘的星斗。有风吹来,艾楠将手压在太阳穴上定了定神,她虚弱的身体有点摇晃。屋前是一片空地,前面有山涧发出很响的水声,侧面是一道斜坡,有黑乎乎的树林。艾楠走进树林,方便后站起来准备回屋时,从夜风吹来的方向突然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艾楠全身一震,本能地往前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上。
艾楠慢慢地抬起头来,从树丛中望见一户农家的一角,原来这山坡上还住着一户邻居,孩子的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艾楠慢慢地向这座房子外的土墙走去,在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孩子的哭叫声再次响起。
眼前的情景将艾楠惊呆了———刘盛正站在院子里,将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头朝下地提在手上,旁边是一口大水缸,小女孩在水缸上方惊恐地惨叫。艾楠看清楚了,这小女孩正是麦子。突然,刘盛的手往下一沉,小女孩的头被浸进了水中,哭声戛然而止,替代哭声的是“咕噜咕噜”的水泡的声音。
艾楠大叫一声猛冲过去,她一掌推开刘盛,伸手从水缸里拎起了小女孩。“麦子!麦子!”她抚着小女孩的脸伤心地叫着。麦子双眼紧闭,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淌出血水。艾楠伸头往水缸里一看,满满的一缸血水,血水里还漂着一个弯曲着的身子的胎儿。
这时,艾楠听见了狰狞的笑声,她抬起头来,看见刘盛手里拿着一条绳子向她走来。艾楠本能地用手护住咽喉向后退去,她知道刘盛要勒死她了。突然,她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便倒进了水缸里。这是一口长方形的大石缸,艾楠沉进了水底,她感到全身冰凉。慢慢地,有一团鲜红的血光出现在她眼前,同时她听见人的说话声。
艾楠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盏晃动的马灯。摄影家从地上扶起她问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跑到这坟地上来了?
艾楠靠着摄影家的肩头,借着胡老二表姐手中提着的一盏马灯,看见自己果然是身处坟堆之中。刚才在夜色朦胧中走上山坡时一点也没注意到。胡老二的表姐说,半夜醒来后发现艾楠不在床上,心里正犯疑,便听见屋外的山坡上有动静,出门找来时,看见她晕倒在坟地里。
“你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吗?”艾楠心有余悸地问道。
胡老二的表姐说,她听见的是一个女人的嘶叫声,好像被谁掐着喉咙发出来的。艾楠失声叫道,那是我遇见鬼了。胡老二的表姐忙说我们赶快回屋去,住在这深山里几十年了,胡老二的表姐与死去的父母就相会过好几次。有一次她半夜听见动静后出来一看,门外正坐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帕子的老头,看身影很像她死去的父亲,胡老二的表姐失声发出惊叫,再定睛时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艾楠回屋后躺在床上听胡老二的表姐讲她的经历,但艾楠始终不敢讲出她遇见的鬼是谁,因为尽管小女孩麦子可能是死去的人,但刘盛却是一个大活人呀。并且刘盛要用绳子勒死她,她晕倒在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