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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格窗旁边有一道木门,是这座房子的后门。艾楠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或者说,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们根本就遗忘了月光这件上帝的礼物。
眼前是乱石和草丛,不远处有一道山涧,睡觉前艾楠和刘盛就是在这里洗脸净身的。水是无比清澈,凉得有点刺骨,但让人很享受。两人站在水里洗着,开始还穿着内衣,后来便全脱掉了,当时月亮还没出来,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刘盛看着艾楠的身体说,这里像是伊甸园。艾楠说没有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拥挤过,伊甸园的味道就淡了。刘盛替艾楠洗身,手触到她的乳房时停了下来,刘盛低下头去吸吮乳头,艾楠仰脸对着夜空说,这本是留给我们孩子的,现在被你独占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见了三年前引产的一幕,她从胸前推开刘盛的头说,讨厌!
此刻,艾楠独自来到后半夜的月光中,有点神情恍惚。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式睡裙,月光下赤裸的双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风中发出细雨似的声音,有夜鸟的啼叫传来,不同的啼叫声表明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有一种啼声像是老年人的咳嗽,听来让人害怕。
艾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离房子越来越远。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30岁,丈夫可靠,事业成功,她还缺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缺,此时的心为什么空荡无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从未感受到这点,而今夜,在风动镇的月光中,她竟在后半夜莫名醒来,头脑异常清醒,并且毫无恐惧地扑进山野月色之中。
“妈妈———”一声稚气的叫声突然传来,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丛中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轻轻晃过。
这不是麦子吗?那个在路上搭车同行后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对着草丛叫了一声“麦子”,但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第二章 风动镇
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停脚休息过的地方。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被风卷在半空。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檐还高。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这风紧一阵松一阵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这一次,人们听见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穿而过。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信箱的这座军工厂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也许是月光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刘盛哭喊着扑在艾楠的遗体上。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万元。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
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艾楠问,你做噩梦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他说他梦见昨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岁多……”
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刘盛已经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
“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这代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只是当时没想到,引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开了的大锅……
“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结婚四年多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刘盛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墙角。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其实,刘盛10万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想揍她两拳。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昨天傍晚在小饭馆门外剥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于河北,今年27岁了。药材商万老板是他的四叔。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随他的师傅在蜀中收购药材。师傅死后,四叔便让他做了帮手。之所以长期驻扎在风动镇,是因为这里山深路僻,可以廉价收购到不少野生的名贵中药材。万老板梦想着能收购到一些生长了上百年的人参,他向方圆一带的采药人传授寻找百年人参的路径和方法,承诺谁找到了他将高价收购,他的这个愿望是从师傅那里接过来的,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寻到这种稀世宝物,他的信心建立在对风动镇的把握上,从一些线装书中,他认识到风动镇历史上出现的怪风来源于天空有一个大洞,怪风便从那洞中而来。那洞也称为天眼,它的光照在山中某个地方,那里长出的人参至少能活500年以上。“你们与其去挖一些大路货,不如到悬岩峭壁上去找找,百年人参谁找到了谁发财。”万老板对山中的采药人说,“别拿歪货来蒙我,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们拿来的是不是真货。”
二愣子就这样跟着四叔在风动镇呆了七八年,闲来没事,便同时开了这小饭馆,好在镇西头的山坡上住着蕨妹子和一群酒徒,加上有零星的摄影者和身份不明的过客,每天有10来个食客也够这小饭馆生存了。
二愣子一夜没睡好。自从昨天傍晚那辆深蓝色的越野车轻飘飘地飞进小镇,他就一直有点儿神魂颠倒,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勾了他的魂。在风动镇,出现这样的女人一年也没有一次。四叔发现了在阶沿上剐羊肉的他动作有点僵硬,便从饭馆里走出来低声告诫道,别老瞅着里面,和那女人一块儿的男人裤管上有人血,这一对鸳鸯邪着呢,小心一点儿。
二愣子想不通,这么个天仙似的女人不可能和什么罪恶有关。她一袭白裙,面若观音,不像这镇上的蕨妹子,像红节子蛇一样缠绕而让人害怕。夜深人静后二愣子爬上阁楼睡觉,草垫像针一样扎得他睡不着。后半夜,他从阁楼的窗洞中又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