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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后,砂织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腹部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还是不能坐起身,我只好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她的视线。
砂织自顾自地把苹果放进我的嘴里,我也乖乖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阳光从窗外撒进来,病房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响。
“姐,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
我很自然地脱口这么唤她,而砂织也完全不觉得怪。
“其实我跟和弥并不是朋友的关系。”
“嗯。”
虽然不知道砂织会不会相信,我开始向她述说发生在我左眼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只隐瞒了和弥的车祸等等跟这次事件有关的部分。
3
在腹部的伤口愈合、手脚的骨折痊愈之前,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奇怪。我对于疼痛及气温变化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也没有食欲,觉得好像不必吃东西也活得下去。
被住田切断手脚的瞳在地下室生活了一年之久,推论都说她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整段时间都靠地下室的罐头维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或许该说,是我身体所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把她从人都会死的自然法则中切离开来了吧。
身上的伤痊愈之后,我的身体感知便恢复原状了。
出院后,我回到家里展开新生活,也顺着砂织和妈妈的意思回学校上课,虽然其实我很不想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念书和运动都很糟。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我,居然也交到可以聊天的朋友了,也因为这样,上学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有连续假期,我就会回枫町找砂织他们。虽然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给大家带来困扰,不过舅舅总是开心地留我住下来。砂织没有把我眼球的事情告诉大家,所以舅舅对于我与和弥的关系,还是继续有那么点误会。
第一次和砂织、舅舅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记得那天两人都静静吃着自己的饭,仿佛不觉彼此的存在。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有了变化,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现在的用餐时间已经有一点温暖的幸福感,我在想或许是因为砂织和舅舅已经渐渐从逝者的阴影中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再度造访和弥的墓。因为是瞒着砂织自己去的,花了很多时间寻找和弥的安眠之地。就在我走到全身无力,心想要是再找不到可能就要累死路边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冬月家的墓。
我把整个事件已经落幕的消息,告诉了和弥。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他自己的左眼已经目睹了整个事件结束的瞬间。
那一天,天空飘着薄云,太阳透过云层撒下光芒。我站在林立的墓碑间,向和弥致上最深的谢意。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你的记忆。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才没有在中途退缩,才能够一直努力到最后。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这么对和弥说。又怜又爱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咸咸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只要去咖啡店“忧郁森林”,都遇得到木村和京子。他们两人似乎都觉得我到店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阵子没看到我甚至会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每当坐上和弥坐吧台的老位置,木村送上咖啡欧蕾,总是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踏进这间店的背景。我环视店内,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我望向那幅潮崎的画。
“听说是从他留下的遗物里得知的……”
木村说,潮崎爱着的那位女性,就是在这个镇出生长大的。
“你是说画里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
我把脸贴近画定眼凝视,不靠这么近几乎看不见画上的一个小点。那是一位伫立在湖畔、身穿红色衣服的人。
“问了名字,才知道是我也认识的人。她从前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后来她在外地过世,潮崎便搬来妻子的故乡枫町。原来潮崎并不是一时兴起把这幅画送给咖啡店的。
我终于了解,大家都在这个城镇中,望着逝者的身影。
“菜深,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隔了好一阵子不见,京子和砂织居然异口同声这么对我说。
“哪里不一样?”
我问她们,两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想想,或许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而他们也在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吧。
砂织和京子看起来就像母女一样。听说砂织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去京子家聊天,两人不只聊逝去的人们,也聊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有时候,砂织会把弟弟遗留的手表拿在手上把玩,悲伤地望着再也不会动的秒针。不过我知道,砂织心里那个停在和弥死亡时间的手表,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动了起来。
我在店里重读住田写的书,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描述少女将眼球放进眼窝中便能见到梦境的童话故事。
和弥的眼球渐渐看不到过去的影像了。常常一整天到了临睡前,才发现今天好像都没看见和弥的记忆。
说不定我已经将眼球里烙印的影像全部看完了,也有可能因为这个眼球已经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我隐约觉得,或许后者才是正确答案。眼球让我看见的过去,一定得是自己以外的别人才行,要是全是我自己看过的景象不断重复播映,它应该也会忙不过来吧。
刚开始看不到和弥的影像,有点寂寞,但过一阵子,终于也习惯了。
左眼最后一次播放的影像里,出现了住田。那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和住田并肩坐在一起,拿小石子朝空罐扔的画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出现住田的记忆。
之前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并不是和弥丧命的瞬间。事实上和弥是在住田给他戴上眼罩带到路边后,推向驶来的车辆时,才遇害身亡的。我并没有看见和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
虽然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应该是看过那一刻的。
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次被车碾过、非常逼真的恶梦。
犯案当时,住田给和弥戴上了眼罩。一定是眼罩下的漆黑一片,和我闭上眼睛时的漆黑重叠在一起,而引出了那段记忆,那时我可能睡着了或是正在打瞌睡,于是看见了那个冲到车子前方的影像,之前我还一直误会那只是普通的做梦。不过当然我并无法断言那正是那场死亡车祸,说不定全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我还是这么相信着。因为,那辆肇事的车辆虽然在恶梦里只是一闪而过,但车身是蓝色的。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蓝色的。而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影像,车体却是白色的。在我看到那个逼真的恶梦的时候,还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什么颜色,但我却见到了蓝色的车,由此可证明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梦而已。
我阖上书,叫住了砂织,正打算点饮料的时候,视线瞥见吧台上摆着的花瓶。我想起之前曾经看过砂织弄倒那个花瓶的影像,但不可思议的是,花瓶里的花居然和影像里一模一样。
是假花吗?我伸手摸了一下,是真的。该不会是因为砂织还是木村坚持要一直插上同一款的花吧?
“那些花,是以前住田摘来送给砂织的。”木村说,“到现在都没枯呢,很不可思议吧?”
越过白色花朵的那一侧,砂织擤了擤鼻子。
4
夏天。我在房里吹着电风扇,突然忆起了某件事情。
我没办法很具体地说明,因为那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回忆,也没有具体的形式。
只是,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一股奇异的违和感,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吞不进去,我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产生了不协调,很像是即将从梦里醒来的前一刻,察觉到自己似乎还在梦中似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预感这大概是记忆恢复的前兆,而我猜的没错。
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但实际上却来得非常自然而顺畅,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抗拒。
我很自然地回想起小学导师的姓名,也记起了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的情景,现在的我,反而觉得前阵子一直不会弹钢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学校的成绩也突飞猛进,我不用说当然很开心。
“你真的是菜深?”砂织偏着头,一手拉着我的耳朵问。
哎呀放开我啦,就说我没变装嘛。我笑着躲开了她的手。
“觉得你看上去稳重多了。”
她将一边手肘撑在吧台上,神情有点落寞。事后回想起来,或许对她来说,这正是她和弟弟的别离。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我,从没变过。然而遗忘却像头怪物,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灵巧地把我从身上抽离走。然后,只剩下出生到这世上便存在至今的这个我了。为避免误解,这里提到的“我”与“记忆”是两码子事。
在枫町时的记忆都还留着,我也记得自己在枫町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思考事情的自己,却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丧失记忆时的我,像是匆忙搭建在不稳地基上的一栋建筑物。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根本就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无论是接人待物的行为或是思考模式,全都跟现在的我不一样。
就像妈妈说的,连我的举动都完全像是陌生人。
“我从没看过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本来我的个性就擅于与人交谈,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突然间变成一个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的人,真的把妈妈吓坏了。
我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左眼。已经很久没看到和弥见过的影像了。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无法成为那把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我收到警方送来的信,就是在那个时候。
夏天结束,马上就是大学的入学考试了,我每天都上补习班。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爸爸交给我一个信封。
那是一个浅蓝色很可爱的信封。一看到这个信封,脑中立刻浮上相泽瞳的身影。我在地下室发现她的时候,包裹她身体的布袋就是用这种浅蓝色的、触感很好的布料缝制成的。
看了看信封,寄件人的地方写着相泽瞳的名字。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这封信。里面的信似乎是瞳托她妈妈代笔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所以请警方转交。
信上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语,还说有机会希望再跟我见个面聊聊。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那段非现实的、恶梦般的记忆再度涌现,却仿佛已是他人的记忆。
我想起了婴儿车里相泽瞳娇小的身躯。
还有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到目前为止,仍没听说他们两人被发现的消息。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还是,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象着他们庞大的身躯静静地潜藏在树林间,下雨时就躲进岩壁里的山洞,两人一起望着滴落的雨水。伸向不同方向的手脚慢慢蠕动着,两人缓缓往不被人发现的黑暗深处移动……
我拿起桌上很久没翻开的活页本,那个写满了左眼影像的记录本。
才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这本沉重的活页本在枫町里头四处走动。因为翻阅得很频繁,内页都破破烂烂的了,上头写满了字,却完全不像是我所写下的东西。
活页本里填满了少年时期的和弥见过的景色、砂织的表情、左眼让我看见的许许多多影像。
我一页一页翻阅着。
开始遗忘的感觉,竟然在这一刻苏醒。从和弥继承而来的左眼唐突地涌上一股温热。
我既讶异又困惑。因为自从记忆恢复之后,眼球一直都是沉默的。
眼里的活页纸页面开始出现叠影,右眼和左眼看到的影像渐渐错了开来。我于是静静闭上双眼,右眼的影像消失了,眼前的影像慢慢定焦在左眼的画面里。
我的视线离开A4活页本,抬起头来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枫町。
眼前是荒废的铁道向前延伸到远方,铁道的一侧是一座座长满针叶林的高山耸立,微弱的日照下针叶林几乎一片漆黑。铁道的另一侧则是萧条的街景,高耸的铁塔成排林立。左眼里,我正走在遍地枯草的山丘上,一边翻阅手上的活页本。
我马上就察觉这并不是和弥的记忆。
原来左眼都记得。记得我四下寻找相泽瞳、追查凶手;记得我寻找蓝砖屋、在镇里到处探访;记得我耐住寂寞、走在风中;记得我不知所措、既恐惧又不安。这些都确确实实地烙印在眼球里。
我一直看着,那道延伸到遥远森林的生锈铁轨,还有自己站在铁轨上的双脚,摇摇晃晃仍执意踩在铁轨上蹒跚前行。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