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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于是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撑不住地放声号啕。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蒙眬,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皇……太极……”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娘,我再不能没有你……”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湿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入殓。
一夜未合眼,葛戴明显憔悴了许多,皇太极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
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地号哭,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瞧这排场,竟似按着大福晋的丧葬礼仪在办了,可见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有点良心。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甩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最后,神志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呻吟一声,翻动身子。
“格格,你可吓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儿?”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邻院传来。
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地四处飞舞。
我急匆匆地打开院门,或许是使力太猛,跨过门槛的刹那,竟有种莫名的眩晕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地往隔壁赶去。
将到院门口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鬟,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地强行拖着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卫似乎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地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鬟抓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鬟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地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走了,我想拦也来不及,不由得气道:“葛戴!”
葛戴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格格……”
“说!”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侧福晋的四名贴身婢女今日随主殉葬……”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是。一会儿出殡,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将她们四人生焚殉主……”
这就是殉葬?!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类!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门里冲。
刚一进门,我就瞅见院墙四周一圈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鬟。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地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类似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心里没来由地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地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得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涨,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得心里一宽。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地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的一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鬟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地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燃烧起来,直蹿脑门,我愤怒地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咔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窜,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娘——”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地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娘——额娘——”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的一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时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刹那间人群作鸟兽散,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地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做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地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娘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娘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猛地停止挣扎,呆呆地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得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一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地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地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地感觉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地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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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七章斐优(1)
因天降雷火焚葬孟古姐姐,是以萨满最后决断,先将孟古姐姐的骨灰下葬于自家小院内,三年后再宜迁葬别处。
自此孟古姐姐生前所居院落封闭,除了留下照看坟墓的两名老嬷嬷,其他人等一律遣出,送至别殿当差。
可是那座奢华的别殿我却一直没有回去居住,仍是住在孟古姐姐隔壁的那座简陋小院。努尔哈赤有时会来,见我固执己见,总是皱着眉头,隐忍不发。
转眼年末,努尔哈赤探望我的次数日渐频繁,我始觉怪异,出言相询,他看了我足足三分钟,最后说道:“我在准备你的册封大典!”
我一怔。
“我要你做我的大福晋!”
正在往花瓶里插梅的右手不禁一颤,而后,我冷冷一笑,“贝勒爷这么急着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靠近我,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梅枝从我手中抽走,五指牢牢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很粗糙,我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急么?我等了你多少年?十年!这样子也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