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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翼冷冷一笑,讥诮道:“他们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且不去管他。让他们先回土城吧。你派人去后方探一探,看看后面有没有郑军追来。若无追兵,我们就先歇在苍松城,待严儿醒后再动身。”
拓拔宏领命出门,在走廊里又碰上余生了,一脸真诚地朝自己笑。想起方才庄翼的话,拓拔宏越看越觉得这笑容实在可疑。遂重重哼一声,一改殷勤,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走开。
余生看着拓拔宏眼中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简直想笑出声来。早在信上听说了狼盗攻城战略,如今见了庄翼,更觉此人心智谋略皆是一等一的高明,暗暗将他视作对手。庄翼心知拓拔宏性情,故意告诉他对余陆二人的怀疑,其实是借拓拔宏来警告他二人。不过,余生脸上泛起笑容,他若是怕,也不会如此嚣张到一点不收敛了。
离歌(十九)
十九
余生推开陆子澹的房间,一声招呼不打,大刺刺坐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一边啧舌细品,一边似笑非笑地朝窗边远眺的陆子澹扬眉。陆子澹听到身后乒乒乓乓的声音,微微皱眉,缓缓转身。
“你怎么过来了?”他走到桌边,手沾茶水在桌上写下几字,“有人监听。”
余生满不在乎挑眉一笑,朗声道:“我看师父开的方子,那姑娘真是病得不轻,也不知七天后能不能顺利醒来。师弟,你说,那姑娘若真醒不来,岂不是砸了师父漠北神医的招牌,要不然,我们先提前溜了,让他们要寻也寻不到,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也有个借口推脱。”
陆子澹闻言难得地展颜一笑,唇角眉眼微扬,摇头不语,仍在桌上继续写道:“你为何要帮我?”
余生却又作出一副调侃神色,大声道:“听店里伙计说,病床上那位姑娘生得美貌,就跟天仙似的,不知跟那位公子是何关系?我看他似乎特别关心呐。要说,那庄公子也是个俊俏男子,两人若是站在一起,定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陆子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却不生气,摇着头将桌上水渍拭去。
余生见陆子澹没有反应,竟是不甘心,继续道:“一会儿师父去诊脉,我便跟着去,看看那姑娘是否真的有如众人所说美丽无双。师弟要不要一起去?我们在苍松一住好几年年,所见的都是些粗野鄙俗的村姑,难得有个模样出众的女子,千万别错过机会。”
余生挤眉弄眼地朝陆子澹打趣,眼中净是戏谑,谁料陆子澹却只摇头不应,不由得有些懈气。慢慢踱到门边,忽地拉开大门,吓得门外听壁角的人猛然一惊,尴尬地笑笑,然后头也不回地溜走。余生长长吐了口气,又有些不甘心地走到陆子澹身边,凑到他耳迹,压低声音问道:“真不去看他?”
陆子澹面上显出痛色,别过脸去不再理会。
余生拿他没办法,叹息一声,似乎又想起什么,小声问道:“一直没有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
陆子澹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余生,小声道:“事实上,苍松被围后,流云便飞鸽传书给我,说怀疑庄翼隐身于狼盗军中。流云与他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相知甚深,该不会弄错,而她被擒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事后我三弟也传书说明狼盗往北逃离,于是,我发动了漠北全部探哨,才终于摸清了他们的线路,等在此地守株待兔。只是我大军尚未追来,而狼盗主力又不知所踪,故只有烦请余神医给她服下‘七日散’好拖延时间。至于我不去看她——”陆子澹眼中满是温情暖意,“我怕见着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更怕见着她受伤憔悴的模样。虽然我们经过易容,但庄翼何等聪明机警,他本在大兴城滞留数月,早在暗处对我观察已久,只怕现今早已怀疑我三人。只要我一露破绽,他们必定匆匆逃离。此地已近沙漠,他若逃窜入本营,我们要找他就难了。”
余生匆匆浏览书信,颦眉凝思,疑惑道:“庄翼?这名字好生耳熟,莫非是吴国靖国候庄翼。”
陆子澹眼神微动,赞道:“余兄远居卫国,居然对吴国人事了如指掌,这天下真是无一事能瞒得过你。”
余生讥诮地一笑,“陆兄过奖,吴国靖国候是何等人物,当年庄若水区区百骑席卷我卫国千里之地,使先帝不得不迁都幽州,此等人物,我卫国无一人敢忘。如今庄若水虽逝,其残部仍在,世袭靖国候皆是我缁衣军重点监视的对象。庄翼此人乃庶出,不动声色潜伏近二十年,弑兄夺位,此等阴险毒辣之人,我怎敢轻视。”
他说罢又笑笑道:“缁衣军虽然能管点小事,但比起陆候爷暗哨遍天下,实在算不上什么。我奇怪的是,这庄翼不好好待在吴国管理庄家事务,为何不远千里来到漠北,勾结狼盗对付郑军?为何要擒走流云姑娘,却又对她已礼相待。我看庄翼眼中焦虑,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凑到陆子澹面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陆兄方才说流云姑娘与庄翼一起长大,想必你对他应该有所了解。”
陆子澹淡淡一笑,一言带过,“此事错综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跟余兄慢慢道来。”
余生见他不愿说明,也不好多问,但心中疑虑更深,脑中更是千回百转地想象了许多种可能性。二人很快又转到其他话题,特意放大了声音,不再顾忌故伎重施的监听者。
到下午,余生果然又怂恿着余清绵吵着要走,这回庄翼亲自出马,好说歹说,终于把他们留下,还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许多余生点名要求的各色美食。待余生享用完毕,方才作罢。
晚上余清绵再去诊脉,余生贼兮兮地跟了去,还妄图把一直跟在旁边的庄翼和拓拔宏赶走,只是庄翼十分强势,他才满不情愿地让他们远远地站在离床十步外。拉开帷帐,看清流云的相貌,一向镇定的余生猛然一愣,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出声倒抽一口冷气,小声嘟囔道:“果然是美如天仙,难怪这么紧张了。”说话时又贪婪地朝床上多看了几眼,直到余清绵喝斥他退到一边,他的眼睛还不安分地朝床上直瞄,惹得原本就对他十分怀疑的拓拔宏怒目而视。
比起昨日,流云的脸色好了些,虽然还不能进食,但呼吸已不似昨日毫无规律。余清绵让庄翼用老山参给她掉着,也不至于饿伤了身。庄翼心中终于定了些,虽见余生眼神放肆也不觉生气,相比起来,一直躲在房里不露面的那人更让他不放心。但根据属下报告,那人在屋里只看书品茶,练习针灸,就是余生进屋也只有他一人唠叨,那人绝少出声。若那人真是他,该不至于如此隐忍吧。
余清绵很快诊断完毕,收了帐子起身,到余生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走掉。余生朝庄翼他们笑笑,拉着他们二人出屋,才道:“小姐病情暂无反复,只要依照我师父开的方子好生照料,七日后便可醒来。嗯,我看,我们明日再走好了,这客栈虽好,还是不及我们那间茅屋习惯。这不,才走了一日就开始挂念。”
庄翼微笑道:“余神医贵人事忙,本不该留你们,只是,严儿至今尚未醒来,又不见有任何好转。你们一走,若她病情突然加深,我们莫不是又要到五十里地外去接人。还请余大夫体恤我们的难处,在城里多留些日子。余大夫若有任何要求,只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办到。”
“这个,这个……”余生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在下十分感动。只是——唉,罢了罢了,我这就去劝劝师父,让他多留几日便是。”
庄翼忙笑着表示感谢,并不出口更正他的称呼。余生朝他略施一礼,干笑着缓步离开,径直进了陆子澹房间。一进屋就大声道:“原来还真不是胡说,庄夫人真是天仙化人,比我以前在京里看到的万花楼花魁还要美上许多倍。师弟你没去真是可惜了。”一双手却抓紧陆子澹的肩,压低声音焦急地问道:“她究竟是何人?快告诉我,她究竟是谁?”
陆子澹只觉得双肩如火烧般灼热,忍痛抬眼望着他,沉声回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流云是我未婚妻。”
余生松开手,冷哼一声,“我还听庄翼说是他妻子。”
陆子澹一笑,放下手中书卷,问道:“那你究竟是余神医首徒余冲还是卫国宰相余生呢?”
余生忿忿转身,长长吐了几口起,稍稍平复心情,复又转身,正色道:“陆兄,在下并非要探知你的私事,只是流云姑娘与我一位古人长相十分相似,故而一问。若陆兄觉得为难,大可不必回答。”
陆子澹从容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余兄口中的故人可是姓凌名飞飞?”
余生一惊,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平复,脸上展露出只属于他的优雅笑颜,道:“原来陆兄也知道我这位朋友。陆家暗哨果然神通广大,知天晓地,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也俱在你掌握中。”
陆子澹笑着摇头,谦虚道:“余兄与长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是想不知道也不成。不过幽州城里见过凌姑娘的人并不多,且皆是未高权重之人,因而她的画像在下一直无缘见到。直到古浪城有消息说,飞将军他们一行中曾有人将流云错认为一凌姓女子,再综合余兄方才反应,我自然能猜到你所说的就是凌姑娘了。”
离歌(十九下)
余生凝视陆子澹的双眼,那眼中一片澄清,明如湖水,让他忍不住就要相信了,但这许多年的政场生涯让他很快止住心中想法,浑然无事般笑笑,道:“真没想到飞儿会与流云姑娘长得如此相似,若说她们之间没有关系,还真不信。”
陆子澹苦笑摇头,“余兄怕是要失望了,据我所知,流云家中倒是有几个姐妹,但都早早出嫁,且俱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懂武艺,该不会是凌姑娘。”他见余生面上微露不信神色,又继续补充道:“流云是吴人,自幼在邢城长大,除了这几个姐姐,再无其他亲人,若余兄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余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轻声叹息,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莫说七八成相似,就是一摸一样也不足为奇,是我多心了。”说罢,低下头,满脸落寞地一步步走出门。
陆子澹目送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廊,心中亦无端地升起一阵沧桑感。余生此人一向成熟自信,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他,但只有真正了解他一步步走上卫国权利顶峰的道路,才明白他脸上每一分笑容背后所隐藏的种种心酸。
余生出身宰相之家,少为太子伴读,十五岁即考得卫国状元,十七岁投入军中,边疆征战三年,历经大小战事数百场。二十岁回朝任二品侍郎,二十一岁助卫帝平淮北王之乱,二十二岁擢升一品尚书,同年余老宰相告老辞相,余生子代父职,是为代相。二十三岁正式执掌相印,至今已三年有余。这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可是说看尽人世间最黑暗最丑陋的一切,体会过最深切的背叛和抉择。如今,卫帝年事已高,常卧病在床,朝中政事皆出自与余生。卫太子昏聩残暴,庸碌无能,且与余生不和。余生位高权重,诸事皆握于手,于是朝中流言四起,众朝臣纷纷传言卫帝驾崩、太子继位之时便是余生逆反之日。
卫国皇族并不繁盛,到这一代卫帝仅余一子二女,即太子武蒙,大公主武萱,三公主武雅。余生与大公主自幼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卫帝虽未正式指婚,但朝中上下皆认为驸马非余生不属,然余生不以为然。六年前自边关回朝之际,卫帝曾有意为二人完婚,却被余生以公主年龄尚幼为由而婉拒。之后卫帝每提及此事,皆被余生以各种理由推脱,到今年公主已有双十,余生仍不肯完婚。幽州上下纷纷猜测余生另有所爱,故不惜开罪卫帝和公主而以正室之位相待。正当谣言愈演愈烈之时,忽然传出塞外女罗刹大闹皇宫之事,于是众人更加坚信先前的猜测。
根据陆子澹得到的消息,凌飞飞于去年初冬抵达宰相府,彼时余生刚刚发兵漠北。凌飞飞在宰相府住了不到五日,忽然闯到皇宫中于公主寿宴发难,打伤数十名侍卫后扬长而去。公主震怒,命全城通缉,誓要将其挫骨扬灰。但不知是凌飞飞本领通天还是另有高人相助,她竟顺利逃出幽州,一路北上,此后便杳无音讯。
不久前,卫帝发出三道“班师令”,令余生火速回京与公主完婚,但均被他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拒绝。陆子澹当然知道他坚持的原因,卫国祖制,驸马不得干政,卫帝妄图以大公主牵制余生野心,自然被他悉数洞察。但是,陆子澹也隐隐觉得,那位脾气火爆的凌飞飞也许是他态度如此强硬的原因之一。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