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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过的痕迹已经不像一天前那么显眼,那一片焦黑色也淡了很多。
警察依旧在调查取证中,现场依旧被拉起的绳子所围绕。我紧贴着绳子,尽可能地靠近墙壁,眺望那片烧焦的痕迹。父亲说,犯人的动机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或者是获得满足感”。但如果把这幢“基因株式会社”大楼比喻成一个巨人,那这小小的火灾无非就是用点燃的烟擦了擦巨人的小脚趾而已。若能让巨人被熊熊烈火所包围,让崩塌的灰石掩埋这片土地——那或许还能由衷地产生爽快感,但像现在这种程度,不过是隔靴搔痒,反而会让人感觉欲求不满吧?我撕开在附近折扣店购买的一次性照相机的包装盒,确认了四周无人后,对着烧焦的墙壁按下了快门。为了以防万一,我按了两下。
随着快门声,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春。
在读中学前,春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我。从小学开始,春就是我的跟屁虫。如果我去学书法,春就会理所当然地跟来,也因此,我们的笔迹很接近。我看漫画的时候,春就坐在我身边偷看,我如果摸摸鼻子,一旁的春也定然会摸摸鼻子。
拍照的时候最为好笑。每当我拿起照相机想要拍春的照片,他便会啪嗒啪嗒地冲到我身边和我摆出相同的姿势——即使手上没有照相机,他也毫不在意地站在我身边用手比出一个取景框,眼睛凑到框前——于是,别人看到的画面就变成了两个小摄影师一起拍摄空旷无人的风景……
“叫你站到那边去呀。”
“那哥哥也去。”
“那就不能拍了啊。”
“没关系,那就不拍。”
商务旅馆离我公司不到五十米。装潢着一块略显夸张的霓虹灯招牌,上书“仙台东商务旅馆”。炼瓦色的外观尤为瞩目,从自动门往里望去,可以看见前台处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看报纸的男人。
“请问……”我想尽快地开口表明自己并非投宿的客人。
“车站?”
“哎?”
“你是想问怎么去车站是吧?有很多家伙都会来问这个。”白发苍苍的男子合起手上的报纸望向我。他穿着件红马甲,额前的头发往后梳起,露出光溜溜的前额。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神经质。令人想起手握撞球杆的保罗·纽曼'注'。
'注:保罗·纽曼,Paul Newman,1925年…2008年,美国著名演员、赛车选手、慈善家,戛纳影展、金球奖、艾美奖最佳演员奖,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86年以《金钱本色》演一位热心提携教导晚辈老斯诺克教练赢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我想问关于涂鸦的事情。”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眉毛倒立。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前台的深处。我不安地想:“这话才说到一半,他要去哪里啊?”
“请问……”我再次开口,红马甲男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转过身,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也随即张开,向这里伸过来,然后整个身子便借势越过了柜台。这个男子明显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但那矫健的身形却如跳远健将一般,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我整个人呆掉了,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没想过,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竟然能够越过如此的高度。
“是你干的吗!”男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怒声道,“事到如今,就算你来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手越抓越紧,似乎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将我生吞活剥。我像是没有退路的拳击运动员,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墙壁边缘。但他依旧拽着我的衣领,不停地朝我施压。“你搞错了,你搞错了,不是我啊。”我拼命地摇头。
然后男子松开了手:“哦,这样啊。”
这人还真是干脆。
我一边用手整理着皱巴巴的领口,一边信口胡吹:“其实,我们公司也被人画了涂鸦,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哦,这样啊。”
我再次震惊于这人良好的领悟能力。
“这样啊,你也是被害者。你们也开旅馆吗?”
“这倒不是,但是墙上被画了……”
“那个坏家伙真是不可饶恕!”
“我听说你们是被画在停车场那里?”
男子用他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以为他要再次向我扑来,忙摆出防守姿态。
“是里面的停车场。你说想看看?已经清理掉了。”
“你亲自清理的吗?”
“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听说是专家来着。他打电话给我,我就拜托他了。清理得很干净呢。”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那个有趣的年轻人是我弟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预感:如果我这么说,他一定会用那满是皱纹的眼睛瞪着我,然后再度用双手捏住我的喉咙。
在男子的带领下,我们走出了旅馆。停车场就在一旁,有五辆汽车停在那里,另外还有写着不得随意停车的告示牌。“涂鸦就是画在这里的。”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与商务旅馆之间的水泥墙。
“听说画的是英文?”
男子的眼神再次锐利地扫向我。他一定当过兵,要不就是退休的警察或者退役的武术家之类的。要不怎么会有那种凌厉得可以杀死人的眼神呢。在这个平凡的商务旅馆里,他的存在显得如此突兀。我觉得,或许这男子其实是什么情报特种部队人员,为了调查黑社会阴谋而潜入了这家商务旅馆。没错,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是啊,不过我是不太懂英语之类的字。”
我盯着水泥墙看,几乎已经看不到涂鸦的痕迹。即使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也不过隐约可以看出有些地方颜色略有不同,完全无法判断之前究竟画了些什么。
“我是在早上换班的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几点?”
“我是五点到的。一来就发现这里被人乱画了好大一块!真是气死我了。”
“顺带请问下大概是哪天呢?”
“昨天、不、前天吧。前天早上,嗯。”他边翻白眼边扮手指数着日子的样子煞是笨拙可爱,“警察都没有特地来问过我这个。”
“你知道那边那个叫‘基因株式会社’的公司吗?”
“基因?你是说那个招牌上是‘G’开头什么的那个公司吗?嘿嘿,你知道得还真多呀。我不是很了解,听说是在研究些下流东西。”
“下流东西……吗?”我忍住笑。研究遗传基因还有繁殖,对一般大众来说或许就是“下流东西”。如果告诉仁RICH,他大概会哭的吧。
“那幢大楼跟这家旅馆有什么关系吗?”
“能有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
“如果犯人出现了我可不饶他。我最讨厌那种销声匿迹偷偷摸摸的人了。现在才想到出来道歉,我可不会接受。”
“是啊。”我附和,“就算他带着点心来赔罪,也用来砸他的脸。”
“不……如果带那个来的话……就是那个点心。”他说出了一个仙台的名产,那是一种有着奶黄酱馅的点心,“如果他带那个来赔罪,我就原谅他。”
“这不是本地的特产吗?”
“我很喜欢吃。但是,没人会特地去买自己家乡的特产吧。所以,如果有人买给我,我会很高兴。”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以后便告辞了。保险起见我打算再拍两张照。确认男子已经回商务旅馆后,我端起了照相机。随着快门声的响起,自动门前的男子突然站定,再一次用他那锐利的眼光咻地扫向了我,然后,在他嘴角浮起了亲切的微笑。
JLG
被美女搭讪总是件高兴的事,但如果被素不相识的美女搭讪就有点恐怖了,不,其实还是很高兴的。不过就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好意思,能聊两句吗?”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不想却有人上前搭话。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我们……白天……见过的吧?”我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就是在快餐店外的停车场见到的那个女性。我打量着她,虽然比我矮些,但在女性当中应该也算是高挑了。我下意识地望向地面,却见她蹬着一双低跟鞋。我估摸着她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上去会稍微成熟些。
“你是春的哥哥吧?”利落的女性大概都如她这般口齿伶俐。
“是,我是春的哥哥。”我恍惚地回答,然后我发现她的表情有些诡异,“这很奇怪吗?”
“不,我就很自然地笑了而已。”
“你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见到了宿敌一样。”我完全不记得我哪里招惹过她了,但她的眼神却像带着刺,“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就算是美女,但就这么大刺刺地企图闯进屋还是会让人有点不爽。眼前的美女全无怯意,她边说着“啊,还没自我介绍呢”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地左上角醒目地画着一个LOGO。
“JLG”
“让·吕克·戈达尔'注'?”我反射性地说出了一个法国导演的名字。“JLG”,一般指的就是这个导演名字的缩写。
'注: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1930年…,是重要的法国电影导演,新浪潮运动的领军人物,曾是《电影手册》编辑、影评人。世界电影大师,被世人认为是“电影史的转折点”。'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我似乎能感觉到每一次她眨眼的时候都会起风,“Japan Lyceum Group。”她的发音很流利,我仔细看了看名片,上面果然印着那行英文单词。
“什么呀,竟然不是戈达尔啊。”
虽然我也知道那个法国导演不可能派个美女来找我,但依旧有着些许失望。
“我叫乡田顺子。你是春的哥哥,泉水先生吧?”
“您知道得真详细。”
“嗯,那是……”她点头,似乎想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调查了很多跟春有关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我像是患有近视的人看远处一般眯起眼,“跟踪?”
“因为我在调查春,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就会跟踪吗?我很想这么问她,但还是忍住了:“你是征信社的?”
“我说过了,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的。”她的反应有点像焦躁的女演员,还特地强调了“我说过了”这几个字的发音,“是一个管理全国各文化会馆等地方的组织。”
“具体是做点什么呢?”
“就是对那些被叫做文化会馆或者文化中心的地方进行清理或者保全工作,有时候也会调查些小纠纷。”
“没听说过。”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不,与其说是说谎……”我换了种表达方式,“应该说听上去像说谎。”
“你听说过‘八重山蜻蛉’吗?”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人名吗?”
“是一种蜻蜒。你看。”
“看什么?”
“就算你不曾听说过,但实际上八重山蜻蛉也是存在的。蜻蜒里还有蜻蛉科这个分类。这绝对不是假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大哥你没听过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是我轻率了。”
“像我从来没听说过戈尔达,但他的电影应该是上映过。”
“为什么你的工作会和春扯上关系?”
“最近,在全国各地的文化会馆被胡乱涂鸦的数量逐渐增多。尤其是宫城县,而仙台市今年也尤为猖獗。青年会馆的墙上被人用喷漆画了好几次,而这样的恶作剧还在不断上演。”
“你是想委托春去清除吗?”
“不,并不是这样。”
“春不管清除涂鸦还是画图都很拿手。”
“这一点我自然知道。”她说着,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奇妙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还是毛头小伙时就已经见过很多次。
比如学生时代,和女朋友散步的时候遇到春,然后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她表面上虽然装得很平静,但眼中却闪耀着光芒。我回忆起了那眼神。就犹如熬过数九严寒,春天终于翩然而至时,从大地探出头来的蚂蚁。虽然蚂蚁是复眼,但憧憬的心情却是一致的。这是对春爱慕的眼神,兴奋如惊蛰时分的虫。
“那么,为什么你要调查春?”
“春最近有什么奇怪吗?或者有哪里不对劲吗?”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奇怪,似乎在哪见过她。到底是在哪里呢?但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见过我一定会有印象的。不是在快餐店外,是更早以前。到底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她呢?不,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大概就像是跟在路上碰到只金毛、然后一边回忆以前邻居家养的柴犬一边说:“我以前见过一只狗的眼睛跟它一样哦。”
“你说春怎么了?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不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或许我质问的语气让她不快,她的表情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