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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短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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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抽一口香烟,按熄。

“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我说。

“不过是躯壳而已。”坚低声说:“我只能爱你。”

我叹口气,“她要的不过是这样,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坚忽然问。

“因为,”我很直接的说:“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

“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他问。

“因为我想我爱你。”我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坚问我。

“是的,我抱歉。”我说。

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你爱我,可是你更爱自己。”

“是的,坚,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这半辈子来,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说我不爱你,我对你的感情……”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他还是激愤了。

“或许,但是感情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如果你喜欢见我,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如果不再要见我,就马上离开我走。”

“你知道我离不了你。”他说。

“那么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我们可以结婚!”他气愤的说:“至少可以做恋人。”

我笑笑。“差一点点。”我说。

最残忍的句子是“差一点点”。

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造化弄人,命运操纵一切。而性格操纵命运,我的自私性格……

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

那个女人我是见过的,很幸福的圆脸,一头珠翠,非常关心,穿着红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谁,然而我是最辜负她的人。

(上帝给我一点意志力,上帝帮助我,上帝。)

然而当我见到坚时那种罪恶的快乐……我是活着的,我高兴。我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但是我想听他的声音,我不能控制自己。

坚说:“周末我不能够再来,她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看电视,很闷,我得陪陪她。”

我的脸上变了色。“不准!”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准!”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紧我两只手。

“不!”我满苦地蹲下来。

“你不要为难我。她是一点罪都没有的!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你可有权这么做。你想我怎么样?你说你想我怎么做!”他摇撼着我。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离婚?”他喝问:“你可是打算在我离婚后嫁我?你说!”

我答不出来。

“你这个自私的人,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会做你脚底的灰尘,所以你对我这样子。”

我伏在床上痛哭。

“我不能与她离婚,她把整个人整个灵魂交了给我,她或许只是个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个人,你懂吗?一个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学识你有感性,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脑子也有心脏。”

我跳起来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吗?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着脸,“你以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里我简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尝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样,可是她忍耐,她爱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爱。”

“你走吧。”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没有走。一整夜都没有走。

我习惯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认识一个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了解我,他忍耐我,他爱我,我不能没有他。

一个下午,我早下班,坚没送我回家,我逛一阵子街,买了数双皮鞋数件衣服,到门口,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的门口。

我看着她数秒钟,她也看着我。

我马上知道她是谁。下了浓妆,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轻许多,她或许在想,怎么丈夫会爱上比她年长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说:“你想怎么样?”声音很平静,带着点愧意。

“我可以进去坐吗?”她问。

“可以。”我开门给她进去。

(她终于来了。)

她开门见山的说:“离开坚。”

我沉默,小妇人们永远不容轻视,她们是厉害的角色。

“我要你离开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复着。

我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跟一个乡下女人争丈夫,我用手托着头,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我叹口气。

“你一早认识他,为什么不嫁他?我们是新婚夫妇,你不应该破坏我们感情,离开我们!”

这种标准台词我听过数百次。在粤语片与国语片中。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听着她。

“你离开他!”她坚持着。

我根本不能开口,第一:确实我的错。第二:一开口就变得跟她一样见识。

我站起来。“你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打开大门,我根本不应让她进来。

“是坚叫我来的。”她说:“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他想离开你,他说他已被你折磨得够了,他想你放他一马。”

“谁说的?”我如五雷轰项。

她说:“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话那儿去,拨了号码,接通,“坚?”她问:“我在她这里,她不相信你要离开他。”

我整个人浸在冰窟里,我瞪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你跟她说吧,坚。”她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他们两夫妻这样联合来欺侮我。

我把门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们两个都走。”

她的脸色放软了。她说:“你忘记他吧,他不值得你爱。”声音轻轻的,充满无限同情。

我要她同情?

“走。”我说。

她走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廉价的毛衣,现在还穿喇叭裤。但她比我幸福快乐。她完全原谅她的丈夫,即使他们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对她不忠,但是她字典里没有抱怨,没有离婚两个字。

我关上了门。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服了安眠药。

现在真的要离开他了,真正的离开。沉沦在永恒的寂寞里。或者不会。我怎么遇见他,就怎么再遇见别的男人。

过渡时期永远是黑暗的。太阳升起之前一定有雾霾,格言不那是这么说吗。

他是下了决心要摆脱我。正如当日,我下了决心要摆脱他。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在停车场里,他向我求婚。

而我缓缓的摇头,我说不。我不能嫁他那样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转过头来摆脱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关上了长窗。

他们在放什么?吃晚餐?简单的小菜:叉烧炒鸡蛋西洋菜杨,两个人开开心心,他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须要忘了他,必须。

我深深叹口气,公寓静得像座坟墓。

我把毯子盖上头,明天又是一天。

(但是他们在做什么。相拥入睡,明早双双去搭公路车上班?)

雨声渐密。

(曾经沧海难为水,为什么他竟会在她身上寻到幸福。为什么?)




照片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我喜欢拍照,他们都说我拍得不错。我的照片却不是用来入沙龙的,凡事留个纪念,事后凭照片回忆一下,其味无穷,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而我的女朋友莫幽谷自然成了最佳模特儿,无论她在喝茶、洗头、跳舞,都一一入了我的镜头,我将照片都放在本子里,闲时取出慢慢观看,当作娱乐。

幽谷的母亲常笑说:“傅明这孩子,对咱们幽谷倒是真的有意思。”

我自然对幽谷有意思。

将来我是要娶她的。

幽谷很上照,有时我去取照片的时候,连相熟的冲印铺子都会说:“傅先生,你女朋友实在漂亮过香港小姐。”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写字台面前,摆满了幽谷的照片。

幽谷有时上来看到,会说:“怎么搞的,人家会笑你的——怎么把这么丑的女孩照片摆出来。”幽谷一贯地娇嗔。

我笑笑问:“是吗?丑吗?我不觉得,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幽谷很满意。

深秋,天气很凉,别有一番光景,我载了幽谷出来,在郊外替她拍照。

因为她替我做模特儿久了,姿态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幽谷的美是很特别的,她动态丰富,没有一刻静的时候,甚至在最烦恼的时候”她都能够如阳光在乌云中射出,为我沉闷的生活添增金光。

我有时候取笑她:“你哪里叫幽谷?你简直是闹市。”

翻阅照片,百看不厌,有时候会将她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

这天在郊外,我为她拍了三卷底片,衬着秋景,她的一身猄皮衣裤显得无限潇洒,简直美不可言。我们在傍晚时才收拾道具回家。

我随即把底片交到熟悉的冲印店去做。

幽谷在那个晚上闲闲的提起:“爸爸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告诉伯父,”我微笑,“下星期日我亲自登门来求婚。”

幽谷喜间:“为什么下个星期日?”

“因为订婚戒指要下星期才能做好。”

“傅明!”她大喜搂住我的脖子。

我笑着拥住她。

“傅明,我立刻回去告诉爸爸,但是,傅明,那是一只怎么样的戒指呢?”

我故意板起了脸,“怎么样的戒指?钢戒指,你还想戴钻石?我是不折不扣的穷小子。”

“我打你!”她笑着扑上来。

我们的二人世界就是这么精彩。

过了两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去取了照片回来、厚厚一叠,驾车回家,还没洗脸就入房间观看。

照片一摊出来,我就呆住了。

咦,这不是幽谷呀。

是另外一个女子的照片。

我先是吃一惊,随后立刻明白是相馆交给了别人的照片给我。

我想立刻去换,但是相片中人马上吸引了我。

伊是一个长发女郎,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大麻纱衬衫,杏形脸,大眼睛,脸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冷漠,仿佛全世界的繁华富贵都是她脚底的尘埃,但她是一个美女,气质特殊,恍如不食人间烟火。

这么美丽的少女,应该是电影明星或是其它有知名度的人物。

照片共有三十六张,张张精彩。

背景是一间旧房子的客厅,楼面很宽,挂着字画,墙脚线是柚木做的,总有半尺来高,墙壁漆作米白色,一组沙发很老式,套着蓝边白套子,素净十分,一张蓝白的天津地毯,她有时躺在地毯上,有时卧沙发侧,照片拍摄得一流,看得出是用造人象的最好照相机,不是哈苏就是莱卡,光与影出奇的神秘诱人。

沙发边的灯罩是荷叶边的,窗上有木质百叶帘,一格一格,浪漫复古怀旧,我把照片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整个人象是进入照片的世界里去,不能自己,悚然而惊。

啊这多象聊斋里的故事。

书生无意中得到画象,爱上了画中的美女,然后美女冉冉自画中踏入尘世,与书生共结良缘……

我的心如溶入照片中,犹如进入了这一间大房子。

电话铃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取起话筒,是幽谷打来的。

她间:“为什么电话响了那么久才来接?”

“我在浴间。”不知为什么我撒了谎。

“照片拿回来了没有?”她问。

“他们掉错了照片,我决定明天拿回去换。”

“唷,冲印铺太大意了,”幽谷说:“换得回来吗?”

“没问题,我跟他们那么熟。”

“要不要出来看电影?”幽谷间。

“不,”我说:“我累了,改天吧,今天一连开三个会,累得抬不起头来,想早睡。”

“星期天可要记得来呵。”她笑着提醒我。

我出了一额汗,“星期天?当然当然。”星期天是我求婚的大日子,我为何魂不守舍?

“早点睡。”幽谷挂了电话。

我是个名主有花的男人,怎么可以对牢旁的女人的照片发呆?太不应该了。

明天,明天就去换掉它。

我淋了浴上床睡,因为疲累,倒是很快入睡,上半夜安然无事,下半夜开始做乱梦,七彩缤纷,后来梦境渐渐归一清晰,我见到自己的身体毫不吃力地飘入一间房子里,一个白衣女郎在那里等我。

她有忧郁的面孔,黑沉沉的大眼睛,牢牢的看着我,哎呀,她仿佛向我招手了,我很乐意地但半带惧怕地走近。

她伸出手来触摸我的脸,她的手是冰冷而柔软的,我跟她说:“我愿意跟随你,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是跟着你。”

她没有笑,她只是深深的凝视我,然后忽然大力的推我一下,我趺入万丈深渊,因此惊醒了。

我自床上跳起来,怔怔地,心犹自突突的跳,一额的汗,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不可能,不可能,我根本不知过这个女郎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来魇我?她是谁?我怎么会取错她的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取了一杯冰水喝,镇静下来。

明天去还了这些相片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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