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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可以?”我反问。
“但这却令你痛苦。”他说:“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个人痛苦。”
“那是我的事。”我笑,“是我活该,我应该早就忘了他,如野火燎原一般的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忘了他。”
“多么好的形容词!”他说。
我又微笑。
“他忘了你吗?你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我轻哼两声,“谢谢你,陈先生。”
“是对的,你是很可爱,那种一见使人亲切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是不是因此就请我喝咖啡?”
“不。”
“是因为我长得象丹薇?”
“其实也不是。只是你们的肩膀,都那么微微往后斜斜的略倾一点,非常的象,也不过是这样。她是个……很嚣张的女孩子。”
我笑,“所有被爱的女孩子都是极之嚣张的。”我说。
“你没有被爱?”他问。
“现在没有人爱我。”我说。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天真的问:“是与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到巴黎去玩两个星期。”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我说。
“我到底说了多少?”他十分吃惊,“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真是可怕。”
“丹薇与你可志同道合?”
“其实并不。她不喜欢画,我喜欢。她喜欢衣冠楚楚的去听歌剧,我痛恨。她不穿牛仔裤,其实我们并不志同道合。”他说:“我这么想念她,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她,或者真娶了她,我们会天天吵架。”他耸耸肩,“吵架也是一种乐趣。”
“你不过是在找个借口,其实你深爱她,又怕承认了丢脸,是不是?”
“你太了解了。”他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
“我的人生经验丰富。”我说:“我了解每个人。”
“我可否问你的姓名?可否约会你?”他问。
“我觉得是可以的。”我答:“你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尤其是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他笑问。
我不是十分高兴,到底再高兴的事我也经历过了,再高兴也不会高兴过那个时候,但是他约会我,我会出来吗?为什么不?忽然之间我在咖啡店中,大庭广众之间伸了个懒腰,觉得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不是每年都是七五年的夏天,我懂得。
他看着我,不解地说:“奇怪,才说你不像丹薇,但是丹薇就常常在猜也猜不到的时间伸懒腰。”
他是一个细心的男孩子,我会喜欢他,细心的人才有爱人的力量。他懂得看词,他留意到我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他注意到丹薇的小动作,这种人常常爱别人多过爱自己,这种人是值得做朋友
“你为什么静下来了?”他问:“对不起,女孩子都不喜欢人家拿她比来比去的,以后不提丹薇就是了。”
我笑。
嘴巴里不提那才容易呢。可惜灵魂也需时时飞去。
“咖啡时间到了。”我说,一边把地址与电话号码写下来给他。“我得回家休息。”
“你疲倦吗?”
“我无意抱怨,我们这种超龄职业妇女,每天上作八小时实在已经太多了。”
“我送你回家。”
“不,”我笑说:“我送你回家——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两栋洋房。”
他笑了,非常含蓄的一种微笑,但是此刻在我眼中,谁也比不上家明。因为我爱地,因为我始终没有得到他,因为我再也没有碰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车子往落阳道驶去,路边有一个小摊子,卖耳挖的,耳挖插在草堆上,白茸茸的绒毛聚成一堆。那时候看见这种摊子,我老是停下来为家明买,家明喜欢挖耳孔,我总是为他选细的那种。
他很高兴我记得这些小事情,家明。或者隔十年八年我会把这些忘记,但是像一些梦境似的,这些琐碎的,无谓的,莫名其妙的小事,反而越来越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得。
身边这个男孩子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告诉他有什么用?他是不会懂得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再见到家明,把这一切,从头细说给他听,慢慢的说,可是大概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拍戏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小方打电话来:“子长,借你的房子拍电影。”
我说:“拍电影不是可以搭布景?”
小方说:“你是个生意人,你怎么懂?现在拍电影讲真实感,要借你屋子拍实景,你的屋子漂亮。”
“真实感?”我笑,“少男少女在草地上打滚接吻,也不考试也不念书,戏接不上了唱个歌,看来倒是我做人没真实感了。”
“你少揍人,你懂个鬼!你借不借?我们给租的。”
“我还等你那租金吃饭呢,告诉你,我八点半出门,五点半到家,你一切工作人员要在五点半之前全部走光,我工作忙,需要休息。”
“是。”小方说:“你奶奶的,有点钱就唬人。”
我笑。
然后去上班。
过没多少天小方那个戏就在我屋子开拍了,下班的时候东西就有点乱,墙上有手印子。俑人与小妹一起发牢骚,说拍戏不好看等等。
我回房休息。
桌子上放一个剧本,我拿起一看,戏名叫“我爱咖啡不爱你”,我先是一怔,然后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乱害人的,差点没笑死我,这种电影的名字!这种电影导演。唉世界上无奇不有。
夜间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说话。这一刻是独身汉最难熬的,乱找一个女人上床也没有用,这种女人不会关心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长久,看小说太用神,听音乐没心情,床很冷,现在取电毯出来太早。想开床头灯,没开亮,小方才来拍一天戏就把我的灯给弄坏了。
终于入眠,又是另外一天,我渐渐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没结婚总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性无能,我自问两者皆不是,怎么光棍至今。
天亮起来上班。跟小妹说:“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换一样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问:“换什么先生?”
我想半天,叹气曰:“别换了。”
然后出门。
回来小方等人果然都已离开,遵守诺言,墙上黑印更多。小方留字曰:“拍完戏替你粉刷。”
真烦,替我粉刷还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园内花草也遭损害,我叫佣人向小方警告。
一连两三个星期就这么过的。
某夜小方来电话说:“子长,咱们开酒会,你有没有兴趣来?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只说:“去你的!”挂上电话。
想想真倒霉,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只好闷在家中。
第二天还是上班。牛仔裤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处,可以穿牛仔裤上班。我不喜欢香港与台北的牛仔裤,穿着怎么也不对劲。有人身在英国,叫亲人在香港买了牛仔裤往英国穿,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国买牛仔裤往台北寄,妈的,乱成一片,人各有志。
把汇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画脚。这个人!才说他守信,他就赖在那儿了,不像话,我信步踱进去。小方还没见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么吻女主角,乐了,迟迟拍不成一个镜头。
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百灵蜈十五年,倒出半杯,放进两块冰。
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走开,走开!你是谁?这里拍电影。”
我走到沙发要坐下,看着小方。
小工骂:“喂,你这人不是东西,你聋了?神经病?”
小方大吃一惊,赶走小工,连忙说:“子长,你好早下的班,子长,咱们——”
我笑一笑,喝酒,我说:“这年头,连回自己家都该死,怎么活呢?”
小方说“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们还有三五个镜头,你为人为到底好不好?”
我说“我认错好不好?”
“子长,你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对,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过去指挥工作人员。
我要找晚报,没找到,找到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不要误会,那双漂亮的大腿紧紧的包在牛仔裤里,她坐在我身边,因为这组沙发长,所以我没发觉她坐在那里。
她的牛仔裤下是靴子,牛仔裤之上是件白色丝的中国唐装短打,头发如云般蜷曲,一路披下来,在肩膀上,在腰上,纠缠不清的。
我张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这么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小方说过,不要打开画报乱批评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么吃的饭?靠脸呀!
这话恐怕是对的,小方说什么是内行人。
这女子就漂亮得惊人。
我向她点点头,她朝我笑一笑,伸个懒腰。
我再笨也会想点话出来搭讪,我问:“从早拍到晚,可累了吧?”什么鬼戏?我爱咖啡不爱你,啥都有,拍这种戏会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我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太虚伪了。
她客气的点点头。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装灯光机器,他跑来擦汗道歉,我连忙说不要紧。现在当然死人也说不要紧,不能打他呀。
小方说:“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我心要想,哦,这么漂亮的女子有这么难听的名字。她真名字叫什么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去。
我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他说:“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爱的。”
我说:“我没有要爱上她呀。”
“这样的女子是不能认识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
“忠言逆耳,子长,你是年轻有为的大好……”
我温和的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小方耸耸肩,“可是那天的舞会,你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不知道有这位小姐。她是怎么样的女人?”
“到街上买迭电影画报回来恶性补习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闻。”
我说:“谢谢你。”
小方说:“子长,有很多女子是爱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妆箱嘴里哼着一支歌,听仔细了,那是:“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说:“有很多女子,单看外表是不能够算数的,子长,这你一定明白,你独身至今,想必眼高于顶,这次别翻船才好。”
我再笑。
这女子有一特别之处吸引人,不是年轻,亦不是貌美,小方并不懂得。这女子的神情好。我称这种神情为厌世的俗艳。
当下她披上一件银狐的大衣走了。那么厚的大衣下穿那么薄的衣服。银狐并不是银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银狐是黑色的狐皮,只是黑毛上有一层雪白的枪毛,象落了一层雪似的,特别的怪异,很少人懂得穿这种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间有点疲倦。照说以我这种条件娶个太太不难,事是不能照说的。
这么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间,有很多地方我一个星期也不进去一次。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一个女主人,虽然说女人只要有味道,够漂亮,但是不能光会唱“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吧?说实话,这歌真好听,好久后听到了。时代曲活该就是这样。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时代曲该这样,也该从这种女人嘴里唱出来。
第二天时间没到,我留下来不上班等他们来拍戏,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只要我喜欢,再忙也愿意留下来看她。什么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欢,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不骗你,没有苦衷,没有困难。
小方见到我惊讶:“你不上班?”
我摇头,“不上班,今天监工。”
小方看我一眼,“妈妈的,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连你都会这样,好家伙,男人也就是男人,再读得书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盖的!”
我笑。
“你晓不晓得,像你这种男人,她脚下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闺独守,孟亭亭的一双眼睛会放蛊!”
我不响。
“她人来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参观你这所别墅。”小方说。
我转身。
“子长!”小方叫我。
我看着他。
“当心。有人送她一个七万块的钻戒,要她陪一个晚上,她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放满一抽屉。’当心。”
“知道。”我简单的说。
她不在花园,不在书房,不在客房,不在游泳池。她在地下室打桌球。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呵。
我取过棒,与她对打,她打得很好,非常的流丽,看样子玩这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