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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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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恨贝鲁恒的人有很多,”安努孚说,“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因此怨恨圣廷。”
  圣秩官双眼一眨不眨。“过来。”他放低声音。
  安努孚走近圣秩官的书桌。猝不及防地,后者一拳直命他脸颊。青年踉跄倒退几步,依靠一张椅子才勉强维持平衡。
  “——给我记住!如果在哥珊,你已经被割舌处死了!圣廷的魔鬼、败类,宗座正是因为他位列诸圣无法除籍,才下令将他的名字列为禁忌——愚民们哪些个会理解这番苦心?他们只听帕林的,因为那小子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可不管再怎么和外面隔绝,这儿还是教皇国的土地,光辉的圣曼特裘还是它的统主,我还是亲奉圣谕、代表尊父来此教化他们的人!”
  为了圣廷的尊严吗?安努孚是记得的,最远也不过几年前,牧师们一如以往把持教会,本地的实权和教皇国任何城市一样掌握在地区主教手中。但很快随着从哥珊掀起的漩涡,古旧的神职制度如枯草般被收割,狂信徒们生造了圣秩官这个席位,在各地监管政权,督导教义,更重要的职责是传达天听。德高望重的长老魏尔儒,修院里最虔诚的僧侣,当仁不让地担下了这一重任,然而过不多久它就沦为了一尊镀金空壳。信仰本身并不能令人饱腹,用嘴吃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鹭谷曾经差点溺毙在一场幻灭里,孤立无援的幸存者们只想活下去。
  “怨恨往往是焚毁世界的火种,我不会让这把火从鹭谷开始燃起。”圣秩官擦擦玳瑁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依然留着一个恪守传统的僧侣的发式,脑门剃秃,碎发披垂,而那双独属于卫道者的炽热眼眸在石英镜片后,冷静得意味深长。“前天给你的公告拿去张贴了吧?帕林借口说收获在即,连我仅有的两个助手都征去干农活,他应该懂得适可而止。现在,没有我亲笔签署、亲手盖印的许可,谁也不准靠近镇子东郊那一亩三分地。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圣廷才是他们理应听命的对象。区区一个镇长,能够安稳民心,固然很好——”
  “但倘若有什么僭越之举,”嗓音压成刀刃的一线,“我将行驶上禀宗座的权力。”
  安努孚低下头,用这个姿势以及他固有的沉默来表示对面前男子的遵从。忽然气息中尘埃微动,像闪电直击他内心。手不由按上剑柄。
  静寂在这一瞬间涉向濒临崩溃的边界。
  当他意识到这个微小动作正被圣秩官看在眼里时,方才直觉所指的异象也已飘忽无迹。也许一切不过是心绪波动伴生的臆想。“抱歉,大人,我……”
  “你紧张什么呢,”圣秩官缓缓道,“局势还没到你为了帕林对我拔剑的时候。”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剑在鞘中,没人能怀疑它的刚毅与明锐,尊严是它唯一恪守的誓言。“海潮随月亮起落,幼树顺着光的方向生长。以您授予我的先贤教诲为见证,自从我蒙您施洗之日,直到永世,我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悖逆于您。”
  圣秩官将手搭在青年肩上。“需要你尽忠的并非我个人……而是圣廷啊。”
  安努孚退出房间前短暂地行了个礼。
  “是的,”他答道,“教父大人。”
  圣秩官独自面对着紧闭的门。倦意还未及困扰他,书桌旁的窗帘忽让风吹起,等回过神来已经碰翻了桌上墨斗。圣秩官皱紧眉,几滴墨水就趁他忙乱相扶的当儿溅到手上。所幸图章戒指没被弄脏,他赶紧摘下它,走进盥洗室。
  水声哗哗地覆盖了窄小书房内的阒静。
  一根透明长发般的细线自石膏圣像装饰的吊顶垂下来,勾住圣秩官搁在桌面上的戒指,稳稳上提。匿藏在圣像和镂空云朵背后的那人取得玺戒,迅速在早已备好的空白纸张下角盖上钤印,之后操纵鱼线把它坠回原处。轻丝被他拨弄,灵巧如手指的延伸。做完这一切,他钻出通气小窗,悄无声息翻上房顶。行者稀寥的街道上谁也不曾注意那个身影,一闪纵下屋宇,转瞬间公所附近的树丛便吞没了他。
  密林深处,少年亮着眼睛:“得手了?好快!”
  “没有比这更慢的了。”云缇亚不多话,找到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头,又削下树皮用光滑的一面作为垫衬。纸笔墨汁都是城镇公所专供的,在盖好印鉴的空卷轴面前,他展开从圣秩官的废纸篓里翻出来的文书底稿,用手指细细读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摹写。
  夏依惊奇地看着笔尖下流露出的云缇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加停顿,也不涂改,字迹以一种无法更连贯的态度彻底更换了面目,就好像圣秩官在梦中借助这只手书写,现在即使他本人亲临,见到这些字句,也会深信不疑系由自己所出。“……你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字,就能写得惟妙惟肖?”会模仿笔迹的人很多,但这样不可思议的效率着实罕有。“甚至……不需要练习?”
  “嗯,”云缇亚说,“算是特长吧。唯一的。”
  他在图章上落成署名的最后一笔。“有这个,就能顺利通过农田封禁,找到那附近的密道入口了。”
  “可是,怎么才能确认她们——”
  狼的啸声截断了少年的问题。
  它们总是频繁地呼喊,清晨时,日暮时,饥饿时,饱足时,欢愉时,郁忿时;撇开一切草木、鸟兽、人群,它们随心所欲,鸣叫,咆哮,或者歌唱,仿佛世界是个内心汹涌的哑者,迫不及待通过它们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此时,这声音是低抑的。夏末的林中骤然变得深冷,凛冬之风被呜咽在齿间倏忽来去。
  云缇亚快步走近前。围成一圈的众狼并不愿意让开,有的更向他呲出尖牙。
  它们没有扑上来,是因为萤火的缘故。
  毛色银灰的硕大公狼低头站着,用身躯挡住它匍匐的伴侣。母狼蜷缩成团,像被扫成小小一堆等待融化的积雪。她很有些虚弱,但黑眼睛里充满安静,绝无痛苦。萤火靠过去,与她交贴着颈项,以舌头湿润她柔密的睫毛。
  她快要生产了。也许三五天,也许就在明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云缇亚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绳索抽中她肚腹的一击。他又走近两步,萤火的视线猛然阻住他。耳朵笔挺竖立,尾巴直垂,背脊弓成曲线,这完全是狼的姿态。云缇亚站在它凌厉目光所划定的禁区之外。那条曾与他并肩战斗、救过他性命的大狗已经在哥珊冰冷的海水中死去了。
  又或者只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曾以狗的身份存在过。
  “对不起。”云缇亚轻声说。
  他知道无论萤火能否听懂,这句话都对它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爱丝璀德吗?还惦念着她吗?”
  而他也不必再去确认这个必然的答案。
  狼与其它猛兽不同,它们对记忆有着与生俱来的坚贞。一头公狮可以和数头母狮交好,而狼对配偶却是专一的。公狼会保护临盆的母狼,就像母狼会竭尽心力哺育幼崽直到其自立,这已经超越了活物之间的爱,而上升至天性。云缇亚忽然感到另一种愧疚,他所做的,是试图将忠诚与人类界定的爱一点点清晰地唤醒,冲击野兽心中那名为“本能”的堤坝。
  “可她现在正处于危难之中……”
  他伸出手。同样的本能流经他的身体而通向它,他们对等了。执着于寻找的人类与执着于守护的兽物,彼此并没有差别。
  公狼用它的明亮双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倏然一口咬住他手腕。夏依发出半声惊叫,唯有云缇亚明白这刺痛的分量。某个一度被它丢弃、却被自己捡拾的名字通过鲜血,重新为它所啜饮。
  待它回头时,乌黑眸子的母狼依旧静卧着,只抬起白尾微微摇晃。
  
  ******
  
  从这条延伸向鹭谷东郊的道路折转往北,大片田野绽开富含光泽的金黄色。正是冬小麦与裸麦收获的时节,空气中酝酿着饱满的谷粒香味,对于一个月前才离开哥珊的云缇亚,很难想象这儿与那座纯白之城位处同一世界。
  鹭谷最肥沃的土地在依森堡山下。在骑士时代,这儿设立了好几个农场,专门负责为第六军总据点提供粮秣。后来经过狂信徒一番闹腾,农田渐渐荒废,谁知现在又重新萌复生机。不知是不是与世隔绝的缘故,饥荒的黑色影子几乎没有蔓延到此。令这片大地重生之人,云缇亚想,做了比神和圣徒更伟大的事。
  这个国家的饥饿并不是由于缺少耕地,而是缺少耕种者。
  几名巡逻队员正守在前面。看见农夫打扮的男子和少年,其中一个举起手臂做了个拦截姿势。“我是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的同乡,”云缇亚回答。这倒也算不得谎话。“听说鹭谷有饭吃,响应镇长号召帮忙收粮食的人能吃得更多。”他用眼神指了指身后板车,以及那上面载着的各式农具。
  “圣秩官大人吩咐,谁也不许擅自下地。镇子里的人全走光,就没人留在教堂和公所里聆听主父教诲了。”
  真是个傻得可以的理由。“请您行个方便,这有大人亲笔签署的通行令。”
  队长模样的人接过来粗略一瞄,没再说什么。看来像干他们这一行的见惯圣秩官朝令夕改,对其字迹相当熟悉。云缇亚迅速拖起板车,顺着长长田垄径直而去。一条河将田野分割开,更浓烈的谷物气味向他们扑来,天空在金泱泱麦浪的轻抚下同化成了几近大地的颜色。
  “那边有人。”推车的夏依从柳条篮后探出头,说。
  是收割者。登上河流边的高岩,看得更为清楚。人们在田地里挥舞着长柄镰刀,用连枷敲打堆好的谷捆,脱下的麦粒收纳入筐,驮上大车,麦秆则分开装运。耕作时期牵拉铁犁的牛,此时拉着一车车麦子走向远处丘陵上的城堡。另有一些人在邻近的地里收摘马铃薯和南瓜。不仅仅是农民,更多劳作者有统一的装束,虽然并非笨重甲胄,但棉服上的纹章已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
  “连士兵也来了。”回想鹭谷那些破敝空弃的建筑,这么多亩地光凭镇民是不可能收完的。“果然……是笔好交易。”
  “嗯?”
  云缇亚淡淡一笑。“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有场大风暴要降临了。”
  不等夏依细嚼这句话,茹丹人已跃下岩石。河水拍岸,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瀑布,相隔老远身子就沾上了喷溅的水雾,喧声震动,充盈耳内。云缇亚洗去脸上的易容物,脱掉农家布衣,露出轻装。他把从一家荒废民宅找到的板车藏在隐蔽的石头阴影里,同时撮唇长啸。
  一阵银灰色的风霍然流转。只须臾间,公狼已出现在他跟前的大石上,如萤明灭的碧眸凝注着他。
  随后它一纵身,投入飞瀑之中。
  云缇亚抽出混杂在车上一堆农具间的松明。“跟上去。”
  瀑布所掩蔽的洞穴很宽敞,至少在通往更深处之前是如此。石柱支撑着它,顶上几缕光滤下来,照见壁角和地上痕痕新绿。但很快这昏暗中仅能令人欣慰的景象就被扑面而至的寒气冲淡了。夏依跟在萤火和云缇亚身后,即使并非首当其冲,仍然因直线下跌的温度打了一连串寒战。
  “注意脚下!”云缇亚突然唤道。
  夏依一愣,就见云缇亚跨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步幅,要照做时却来不及了,强行收步的结果是往前直趔趄——云缇亚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他放下少年,按着他肩膀,借助松明照射让他看离地面三寸处一根黯淡无光的细丝。
  夏依抬起头。正对他脑门,一块石板亮着鲨齿般的森森钢牙。
  
  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因为它对士气只能带来毁灭。但依森堡例外。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数十年光阴里,这儿的守军并不知士气为何物。他们不需要言语以振奋,也不需要犒赏以鼓舞。某一种东西充实地填塞了他们内心,赶走了一切多余的情感。那便是对统帅的信任。
  在战场上,它的另一个名称是:无畏。
  “萤火勘察了这附近。她们的气味一路通往依森堡,没有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看来还没被转移到其他堡垒去。”水滴一声一声,响在轻微步伐的间隙,冰冷的地下水暗流涌动。但松明的光仍伴随着他们。这说明空气仍是新鲜且充足的,地道里那些与机关同样隐秘的气孔仍有人不时费心维护。这条路并未废弃,仍然贯通,直达他记忆的始源与最终目的。
  岩壁和林立石柱后传来的陌生趸步声更佐证了这一点。
  “巡察兵。”云缇亚俯身捏起一块石子,说。他没发出声音,凭借唇形与少年交谈。夏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熄灭火把,但立即想到是为吸引那些人靠近的缘故。等待令瞬息也无尽拉长,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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