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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给我。”那人说。
他的嗓音沙哑。灰黑的利落行装从头到脚裹住全身,除了双眼及其间的肌肤,没有露出任何别的部位。桥上不设灯柱,月色和来自哥珊内城与引航塔的灯光传递到此,变得分外微薄,云缇亚看不透他的肤色。斋月里巡守本来就少,即便能听到长桥中心的动静立即赶来,至少也要两刻钟以后。眼睛直视对方,缓缓地放下爱丝璀德,“保护她。”这是对萤火说的。狼犬碧瞳闪耀,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那人在云缇亚站起的一瞬间猝然出手,速度极快,身形一闪已到跟前。云缇亚袖口抖动,两枚袖箭接连射出,扑向对方左胸,可那人视而不见,短匕如猛投入火的蛾子一般直掠过来,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云缇亚有些惊诧,他旨在诱使那人右闪,没想到对方为了抢占先机,竟连生命也抛之不顾。
长刀斜斜挑起,架住匕首的攻势。
但这只是一系列被动局面的开始。袖箭因对方蓄势的动作略微偏离了目的,贯入心脏下方,却仿佛坠进泥潭,没有声响,也没给他的行动带来任何阻碍。双刃相格,那人左手掣出第二柄匕首,方向从下至上,正刺入云缇亚的空档中。云缇亚唯有闪避,尽管他知道这正是对方所期待。
双匕寒芒更快了一分。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轨迹。
那人显然受过极其优异的训练,不光身体坚毅如钢,敏捷更超出云缇亚见过的所有人之外。匕首的短处在于攻击范围窄小,但鬼使神差的速度相当完美地补偿了这一点。云缇亚只能用长刀防御,伺机拉开两人距离,避免被近身,然而左手的短刀根本无法在这距离内做出偏转局面的进攻。茹丹战士本就以轻灵的防守与致命反击著称,那人巧妙地让这种优势消弭无形。极可怕的对手。
技艺生疏了。云缇亚悲哀地想。这双手早已忘了它握持双刀在黑暗里跋涉的岁月,转而沉沦于和笔墨纸张的厮磨中。他放弃了一味的守势,张开中门,匕首飞扬跋扈地递进来轻吻他的肋骨。他用身子接下那一招,一脚踢在对方右腕上,脚尖在踢中的瞬间,从靴底前部弹出一截雪刃,那人猝不及防,匕首凌空划过几圈,落得老远。
左匕并未回撤,依旧奋往无前。铿然一声,短刀交接。
终于挣脱了束缚的长刀毫不迟疑,朝失去任何保护的躯体倾泻而下。
那人双眼中似有冷光一闪,灰黑面幕后,无声无息地射出一枚尖针。它的目标并不是云缇亚的要害,而是,左腿。
剧痛霎时从膝下的创口撕裂到整个神经,云缇亚身一沉,倒了下去,拼尽全力的一刀劈进了风中。夜幕低旋的刹那,月亮正从轻雾间探出面容,借着刀光反射,他看清了对方眉下的那颗小痣。
匕首趁势追出致命一击,不过却没有如同所料,传来洞穿血肉的手感。
云缇亚就地翻滚开去,背靠栏杆,刀尖始终未离开对手的方向。这根针没有毒,但它的阴狠卑劣更为甚之。“在海边袭击我的人是你,”一个名字蓦然闯入记忆,“彻卡维·乌谱莎!”
拥有一半西方血统的茹丹人缓步上前。手指插入衣襟,两支沾血的袖箭叮零掉落。
他从背后抽出另一把武器。枢机主教侍卫的佩剑。
……原来如此。
云缇亚陡然抬头。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从他手里带走爱丝璀德,还包括一场连环相扣的嫁祸。那个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
“你很强大。拥有凌驾绝大多数人的力量。”他支撑着桥栏一点点站起,并没有指望能用语言撼动对方的心神,“与那些跳梁小丑为伍,似乎对自己看得太轻了些。”
彻卡维沉默。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和一个即将变成尸体的人废话。
“听过‘诸寂团’么?”云缇亚忽然说。“那是现任教皇即位前以诸寂殿为名,创立的一个刺客组织,它的成员都是像我一样背负重罪烙印而活的人。在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段时代,它用污血替新圣廷清洗一个又一个敌人,但随着新时代降临,阳光普照,秩序建立,它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诸寂殿被铸封填平,原来的成员在自相残杀中毁灭,只有极少数人像流星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我是那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之一。我杀过无辜的平民,杀过恶贯满盈的贵族,杀过为王国带来战乱的野心家,最后又让身上沾满师长和同伴的血。不论是来自西庭,来自北地,来自耶利摹,或者来自哥珊,诸寂团里很少有人罪孽如我深重,但他们都先我而去。我活了下来。我看着他们一一倒下,尸骨成山,被时代所遗弃,而他们的罪行终在血流中得以赦免。从那时我便明白,我再也走不出这个长夜。我的归路已经被阻断,在它前方,横着数千颗鲜血未干的头颅。”
云缇亚笑了。从他眼里迸射出野兽伤口般纯粹而狰狞的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因为它们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今夜你和我之中,必定要死一个。但你只是在黑夜中为生存而行走,并不曾体会过那种痛苦,那种用罪孽来寻找拯救的痛苦,那种在夜的最深处渴求光亮的痛苦,那种肉体因恩赐而延续、但灵魂早已被罪责焚烧殆尽的痛苦,那种让人不断徘徊于生死之间,却能藉此获得最大的坚忍和力量的痛苦。”
握刀的双腕在胸前交叉,并足直立,刀尖垂指地面。这是一个诸寂团成员遇到性命相搏的对手时所通用的礼节。诞自远古黑夜的神祇在他体内张开眼睛。双刀瞬间扬起,风中掀动着如旷野一般喑哑的呼啸。
彻卡维没有退避。
他用挥动匕首的姿势挥剑,那修长的兵器仿佛他身体某部位的延续。它撞上云缇亚的刀,就像水银碰到大地的裂缝。剑身从胸腹之间穿进,破体而出,钉在石砌的桥栏上。
云缇亚伸手抓住了剑锋。
面幕后轻微挑动,似是冷笑,可很快变成了惊异。剑下的人握着将自己贯穿的利刃,喊出一个名字:“萤火!”
巨大的黑影从后方扑来,蓄势已久的尖齿刺入混血儿脖颈。这是令任何人类相形见绌的力道,它无可言喻,无可述说,犹如雷雨和急电回应着野原的召唤。彻卡维本能拔剑,但被云缇亚的手指紧紧扣住。短匕向上一划,一道热气腾腾的血泉泼洒下来,狼犬却咬得更紧,四只足爪倒钩似地扎进敌人的肌肉。有那么一刻,云缇亚觉得它不再是一条狗,它是无星无月的林莽用千万年时间凝聚的魂灵,御动长风与狂怒的地火摧毁一切羁束,然而和他一样,生于黑暗,归于黑暗。
只是这一瞬间的僵持,一人一犬的重心已然失了衡,向栏杆外倒去。云缇亚扭过头,狼犬从身边跃过的刹那,他感到萤火正在沉默无声地注视他。它的眼睛纯碧而辉澈,像火石叩击静夜,擦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月光与岸上的灯火疏忽远去,黑暗的环抱之中,它是唯一的光亮。
水花吞没了它。
狼犬与彻卡维纠缠着坠入海中。波涛在敞开的同时,发出近似于猛兽掠食的嘶吼,但随即恢复平静。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缇亚缓缓地滑下护栏,跪倒在爱丝璀德身边。血将她苍白的面孔和衣裙浸成了暗红色。他用仅剩的一丝力气将那把剑拔出来,掷到桥下,身子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脸颊贴在自己的血泊中,感受着它正一分分凝固冷却。
仿佛看见远处有人影穿越薄雾,快步朝这里走来。是敌是友,一切未知。
那于他都不重要了。
棕灰的袍裾在跟前拂动。已无法再抬起目光。那人似乎俯下身,伸出厚茧虬结的手,像为死者告慰一样蒙在他眼睛上。
透过指缝,云缇亚最后看到一张深掩在斗篷阴影下,却似曾相识的脸。
☆、Ⅵ 寂火(3)
他梦见火。
从不可望及的终端沉寂地蔓延过来,像一片大军征服它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跟随他的血流如烈酒般点燃,加入到这行列之中。火焰爬上他的长发,他在火舌舔舐下穿过人群,杂乱的面容和刀剑处在至灰暗与至明亮的两极,他却能清晰辨认。人们向彼此微笑,却将武器戳入对方身体。血沾上他的刀锋,瞬即被火啜吸干净。
直到最后一个还站立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首席主事者泽奈恩,年迈的剑技大师,与他一样身上燃烧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熊熊火焰。“这个时代信奉的就是如此,自杀者会堕入地狱,而无辜被杀的灵魂将获得荣誉,往升天国。”老人用灼热发红的眼睛平静地注视十八岁的少年。“去吧,云缇亚。让我们在诸圣身边再见吧。”
他没有抗拒。长刀分离了恩师的头颅和身躯。大火欢愉地猛扑过去,一边吞咽,一边发出食欲得到极大满足的叫喊。
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只剩他孤身一人。
天际微光撕破夜幕。他解开衣服,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百无聊赖地等待有人来结束他的生命。陌生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终于一名戎装佩剑的少女跳下马来,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你真傻。”儿时无比熟悉的腔调。
他目光越过少女,朝她身后望去。旗帜下,立着一个骑白马的年轻战士,金发被晨曦蒙上一线玫瑰色的边沿,在他光洁的前额,司掌死亡的天使展开血雨之翼,而他身上银白明熠,纤尘不染。烈火逼向他,但很快退缩回来,像一条匍匐扭曲的蛇。
“你是云缇亚。云缇亚·塞黑莱特,诸寂团最优秀的刺客。”那人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云缇亚抬眼斜瞥着他,白马驶到跟前,鬃毛飘盈,脖上铜铃清越作响,火焰一直向后退去。“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圣者,”另一个黑衣青年开口道,“不要信任茹丹人。他们天生心胸狭隘,将一切怜悯和示好都视作侮辱。背叛对他们来说心安理得,易如反掌。没有一个国家能与他们长久交往,没有一个异族能得到他们真正的忠诚。”
但那白马上的战士只是淡然地垂下视线。
“我脚下的这条路崎岖坎坷,充满艰难和血腥,”他继续说下去,“但它通往凡人所能想望的荣耀最高处,光明无比,不可限量。如何?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的语声轻而又轻。一片落羽飘到早已干涸的血泊内,没有沾起半点污痕。
云缇亚薄细的唇角牵动了一下。“去哪儿?”他问。
那人笑了。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他将手伸过来。“到诸圣身边去。”
犹如铜器的裂纹一般,微笑从云缇亚唇边绽开。他抬起手臂,握住那战士伸出的手,掌心交扣的一瞬,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大火正在熄灭。它像一场雪带走猎人的足印那样带走他的血污,留给他一个焦黑干裂、永远渴求着雨水的身体。那个时刻,颊上早已麻木的苍白烙痕开始催生一种新鲜的痛楚,如同朽木低声呻吟,慢慢抽吐出丝微绿迹。那个时刻,他竟以为这一夜已经过去,尘埃在朝晖中降临到他眼睛里,让他有了时序迁转的错觉,身下尸骨腐殖为土,沉积成岩,岩缝中生出凝着晨露的小花,花瓣沿路人前行的方向随风飘散。
光亮穿过沉压在胸前的厚重黑暗触摸肌肤。云缇亚·塞黑莱特醒来了。
伤口传来被无数细小牙齿啮咬的钝痛。有人将汤匙递到嘴边,他认得曼陀罗和罂粟乳的味道,便合紧牙关,不肯下咽。“振作点,大人,”似乎是爱丝璀德,“药效马上要过去了。”
不。云缇亚说。我用不着那东西。
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被开了个窟窿的上身仿佛还在不停撕裂,逼着他把刚吸进去的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为他处理伤口的是个僧侣,飞针走线将那窟窿补好,迅速打了个结,在旁边的铜盆中洗净双手。“所幸脊椎没事,但要小心以后感染恶化。”说话低沉洪亮,像雷声在暗室内碾动,他站起身。
云缇亚勉强打量着那一袭别无装饰的棕灰斗篷。“谢谢,”抿了抿唇,细若游丝,“我想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僧侣默然一笑,走出房间的时候让门敞开,光和微风应邀而来,带走床边的湿闷燥热。这是一间再朴素不过的修院病房,天花板和墙壁是泛黄的白色,边角点缀着水彩勾勒的碎菊,窗台后飘来欧芹与月见草的浅淡香气。爱丝璀德正在整理绷带和手术器械,她头上缠着纱布,但那看来对她已经毫无影响。“你没事了?”云缇亚低声道,“这么快……”
“快?”爱丝璀德微笑,“您这是昏迷的第四天了。”
云缇亚猛然一攥床单。麻醉剂的效果正逐渐平复,钝痛开始尖锐了起来。闭上眼,他看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