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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肯说,将军。”
“折腾成这样,怕是不敢见家里人了。多给他些干粮,顺路送到附近的安置点去。寂火修士在那儿登记,一天十几趟马车,他什么时候愿意就送他回家,实在无家可归,便留在济贫院照顾。仗刚打完,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要从头开始的工作多得很呐。”
乞丐颤动了一下。
伊叙拉直勾勾盯着他,目光逐渐凝重。
“你是……”
白舍阑人猛地跳上前去,一把揪住乞丐左手,那儿只剩歪歪斜斜四根手指。
“……云缇亚。”他扳过对方被大块烧伤瘢痕覆盖的脸,面冲自己,“没错,云缇亚!……你的腿怎么……?不要担心,都结束了。跟我一起回哥珊去!还认得我吗?听见我方才说的吗?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云缇亚眼瞳里一片茫然。“我们”这个词的意义在他听来混沌难明。
“我们赢了!”伊叙拉的狂喜拖曳着鼻音,是平素绝不会有的哭腔,“我们攻占了哥珊!圣廷被打败了!宗座……教皇已经死了!”
这是哥珊向云缇亚展现的最后一张面孔:寂静。
和他以往任何时刻——尤其在贝鲁恒净罪礼上聆听到的寂静不同,这里的寂静蜕去了幻觉强加于它的所有外壳,真实,并且充实。街道清冷,一路上人不多,却都各自穿梭忙碌。劳工在清理积水,搬运石块填修开裂的河道。士兵在拆毁圣廷的部分雕塑,腾出空地供房子被毁的人搭帐篷。穿寂火棕袍的僧侣在祈祷、分发食物、给伤员包扎。狗在寻找主人,小孩在寻找自己的猫,收尸人在寻找死者。影子一样的寂静跟随他们来回,厕身于它们之间。这不是宏大的寂静,它们小如尘埃,无处不在。这不是狂热的火焰轻飘飘托举的寂静,而是冷却、沉凝、像风停止后的灰烬那样落下来的寂静。
这不是梦中的寂静,而是死后的寂静。
部队便是被这种寂静引领穿行。云缇亚不能骑马,伊叙拉安排担架抬着他,自己在一边放缓坐骑。内城门口附近,一个小麦色头发的少年和一个独臂女孩在找人,四处询问,神色焦急。伊叙拉无意间听到他们要找的名字,正打算勒转马头。
云缇亚拉住他的鞍鞯。他向内侧蜷伏,避开夏依凡塔,直到两人从身边奔过。
诗颂大道旁绞架竖立。十几具尸体吊在半空,其中就包括海因里希的医师和总主教,后者豢养的鸽子歪着脑袋咕咕地看他。
刽子手在斩首台上执行专用于军人的死刑。围观者比云缇亚想象的要少,也没怎么喊叫,只偶尔出声议论。云缇亚颠簸的视线滑过刑台,突然,他支起身翻下担架,朝那边爬去。
台上是阿玛刻。
她身穿整洁衣装,以一种更像端坐的姿势跪着,上身挺直,只是头微微俯垂,目光投向下方人群。看见云缇亚,她笑了。
是只有他穿过最模糊的岁月才能找到的,她最清晰的笑容。
“你真傻。”她说。
她抬起唯一的手臂,要隔着那段岁月抚摸他左颊在一场大火之前的烙印,利剑便是这刹那间挥下,她的头戛然滚落。血甚至没来得及溅上云缇亚的脸。
云缇亚匍匐下去,胸膛紧贴地面抽动。他仅有痛哭,却无可失声。
******
光线的颗粒在窗前飞舞。
上一回他这么坐着,试图逐一数清那些灰尘的时候,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赤…裸裸蜷坐在河水中,想洗去身上母亲的血。
水像光阴,以肤浅的温暖浸没他。
鹭谷铁匠铺的小学徒帮云缇亚擦洗干净,剃掉蓬乱的短须,换上衣服,用一张带轮子的木椅将他推进这个曾是教皇冥修室的房间。十二年前,尚未成为武圣徒的贝鲁恒在这里,弑杀了上上个时代的最后一名教皇。
而此刻,修谟正独自在房间内等候。
寂火教派的领袖当着云缇亚的面,首次摘下兜帽。铁匠艾缪苍老的银色眼睛与他互相注视。没有太多意外。他寻觅到艾缪前额那个银白的图案,那个和自己以前的烙印一样,除非将皮肤彻底剥离焚毁,否则终生镌刻无法磨灭的图案:形如火焰,色如灰烬。
“很庆幸,云缇亚。尽管经历了太多不幸,我仍然想以这样的话作为重逢的开场白。我庆幸当一切结束以后与一切开始之前,我们仍能活着见面,无所顾忌地交谈。你作出了很大牺牲,包括言语的能力,可你的心不需要通过言语就可以被我的双眼聆听。也请你在此聆听,我终于有机会单独向你传达的谢意……以及歉意。”
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在鹭谷,在给你打造两把刀的那晚,对你说的全是实话。只是那个故事的后续我没再讲下去。我接受了九音鸟的恩赐,投身寂火教派修行,直到偶然遇见当年因我剿除土匪而赐我贵族身份的那位枢机主教,他已经是教皇普拉锡尼四世。他惊诧于我竟自动放弃采邑、财产和地位,甘为一无所有的僧侣,为了给全国贵族领主作表率,他加封我为圣徒。”
贝鲁恒知道这些。
“是的。”
他的遗言其实还隐藏着一层意思,就是让我来找你。你们的计划在我以萤火之名来见你的那一刻就启动了。我不管你是艾缪还是修谟,是至察者还是圣徒,这些对我已无意义。我只想听你亲口告知我真相。我是如何被你们操控,我在你们的棋局中有何价值并怎样行进。我为真相而来。这就是我从冬天、从加诸于我的痛苦、从地狱中活下来,活着回到这里,活着坐在你面前的原因。
“不完全是这样,云缇亚。但你说得没错……我有义务告诉你事实,并假设你现在有足够强大的意志来接受它。整个计划都在贝鲁恒生前由他敲定,我是计划的完善者和执行者;他是棋手,我与你同样是棋子之一。你在哥珊的挫折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凯约之所以出卖你,不单为获取信任,更重要的是保护你,以免你在那必败无疑的行动中白白牺牲。你是潜入诸寂殿开启‘墓钟’的最佳人选,而贝鲁恒的本意,是你完成这一切,被捕、被拷问,遭受堪比地狱的折磨,依然能够幸存……
“听我说,云缇亚,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就是诸寂殿内部根本没有沼气。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并未安置在诸寂殿里,而是当初就堆到乱葬岗火化。那间厅堂里根本没有足以引爆整个石殿的沼气,你进去时只消点一根火媒就能察觉。当然,我也笃定,把任务放在第一位的你不可能冒这个险去证实……但曼特裘一定会起疑心,再加上多方压力,为消除隐患、取信于民,他最终必然会抽干湖水亲验。趁运河上游水闸全部阻断之时,打开水库一举泄洪,哥珊不攻自破。”
……所以你再三提醒我毁掉诸寂殿的石门机关,为的是短期内教皇无法派人像我一样泅水进入。我真正的任务是……
“是在刑讯室里将‘墓钟’的情报招供出去。抱歉,这对你过于残酷了……人类耐受痛苦的能力终有极限,再多么坚强的肉体超过极限都要崩溃,贝鲁恒、我和曼特裘都确知这一点,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采信你的供词。贝鲁恒希望你活下去,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他都在叮嘱你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开口屈服。只要你肯低头,视你为己出的曼特裘多半会留你一命。可我们没料到,你的坚毅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计划没有偏离,不是吗?爱丝璀德替我招供了。
“……是的。”
我杀了爱丝璀德。我把她当成叛徒,用你给我的刀割断了她喉咙。
“我从你的记忆中看见了……对不起。”
你不需要向我重复这个字眼。她比我聪明得多,早已通过我内心将我迷蒙未知那部分抽丝剥茧。一个傻子,一个聪明人,共同在你们的棋盘上走完这一步,然后聪明人甘愿死在傻子刀下。她到最后也没亲口说出自己对真相的猜想,是怕我猝然间无法承受,发狂而死。她期盼随着时间流逝我心脏渐渐麻木,有朝一日能发现她留给我的字条,以追寻她复仇的那份固执来追寻真相,只有固执才能维持我血液的流动和心跳呼吸。她期盼我活着,这是她对我的爱,也是她对我的责难。她一辈子都在与命运周旋,夹缝求生,到头来却甘愿为我这样的蠢货而死。
“你很平静。”
大概我已接近她期盼我成为的那种人。
继续吧,修谟。不要沉默。这世界太安静了,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我想知道的不仅限于此。把我离开哥珊后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你们的——贝鲁恒的棋局如何完成,如何胜利,那强大的对手如何覆灭,我母亲深爱的男人如何走向终幕,请原原本本说给我听。让我借用你的至察之眼,触及上一个时代刚刚过去的尾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Ⅴ 于无声处(2)
长剑如镜,映着教皇的额印和同色双眼。剑身的划痕为他眼角又增添些许纹路。他将断剑扔下,齐脚踝的积水甚至夺去了它落地的清声。
水库终于停止泄洪了。整整五天,它毫无收敛之意,任凭碧玺河积蓄已久的威势在内城横冲直撞。五天前,就在须臾之间,这股巨力推垮了为配合抽干湖水而封闭的上游水闸,自葵花暴…乱后还未及翻修的河道再遭重创,内城顿时汪洋恣肆。第一军几乎全力压上北门,要夺回水库,但原本就擅长弓术的茹丹人死守在崖堡,陡峭山壁成为居高临下的天然箭塔,攻方死伤无数,仍是徒劳。相较之下,加赫尔和一位无名黑甲战士率领的叛军余部,以及里应外合的第四军支队一路向上攻城,堪称从容不迫。
加赫尔。
教皇默念这个差点被遗忘的名字。凯约的参谋,性格与其说温和倒不如说懦弱,平素工作基本以后勤为主,从未出过奇策,从未独立指挥过军队,更遑论上阵拼杀。任命他为第三军统帅顶替凯约乃是无可选择之举。圣廷的“乌鸦”不是没监视过此人,但他的平庸总在劝诫那些眼线不要浪费精力,直到他前阵子刚一出战就被叛军俘获、彻底沦为笑柄,这场愚蠢的监控才告一段落。凯约早在毫不起眼处埋下细密的针脚,因此可以放心地去死吗?
大地震动。晨夕双塔随着视线剧烈摇晃,兀自不倒。城墙比它们脆弱,燃烧的巨石几轮攒射就叫它无力抵御。没想到关键时候,投石车这种传统而落后的攻城器械竟然战胜了火药,无论蛇炮还是蜥炮,洪流一浸,悉同废铁。好几条主干道都被拦腰淹没,水深数呎,根本无法及时调动起同样的器械乃至人力投入反击。内城瘫痪的防御系统给叛军造成的阻碍尚且还不如排向外城的水来得大。
又一座塔楼被轰开个缺口。碎石簌簌直落。
哥珊老了。教皇忽然产生这个念头。谁都认为哥珊是不朽不灭的,像教典故事中饮下圣泉的牧羊人,青春永驻,稍有岁月痕迹也会轻易弭平。然而哥珊真的在和它每任主宰者一样,无可逆转地老去,随即出现下一座使用哥珊之名的纯白之城来顶替它。此前的哥珊早已死在塞满血痂尘土的罅缝中了。
内城东门一度失陷,几经拉锯,最后连宗座侍卫都亲身上阵,才把敌人顶了回去,现在督军正在那儿指挥镇守。教皇命令其余部队尽数集结,脑中星火般闪现若干种战术编排,很快都一一熄灭。垂死挣扎不太好看,也不符合他三重冠下的身份。但这是义务。
抵抗持续到下午。那时暮色溶进水里,永昼宫犹如血海上的孤岛。
“猊下。”身后有人唤道。
教皇以为又是劝他换上平民装束趁乱逃离的。若在从前,他会勃然变色。
“东门……”回过头,是个炽天羽骑士兵,遍身污血,“……没能守住。”
他双手捧着一片羽翼模样的铠甲残骸。
教皇并不惋惜。正如他不会对这座老迈濒死的城感到惋惜。人人无非是这座城的一部分。
但他沉默了片刻。
“督军还留下什么?”
“有一句话,他托我转达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珠子掉在地板上,滴溜溜不见影。是西庭晴水湾的大黑珍珠,八十年前教皇朱古达五世肩带的坠饰之一,不过总主教没工夫弯腰寻觅。就算时间充裕,他的腰也弯不下半寸:双臂能环抱的物品已达极限,各种纯金器皿、镶宝石的圣具、贵重首饰和装在小瓶里的贡品级香料将怀里所有空隙填得滴水不漏,至于臃肿的祭服早脱掉了,换成一条圣多明妮嘉时期的金线圣像织毯披着。永昼宫的人走了个干净,守卫在宫外厮杀,侍僧要么四散逃命要么躲进告解室低头祈祷,偌大一间厅堂连照明都没人维护,烛火稀稀零零。他必须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来绕开楼梯边角的阴翳,以免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