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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了的酒瓮从他手里坠落,传来远远的粉碎声。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老人说,“趁你的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
普兰达看着龚古尔抽出一把长剑。并不华丽,却是十分上乘的质地,剑身比寻常规格略窄,但加了一层厚度,坚硬非凡。刃锋是含有钢蓝色的亮白,在轻轻弹拨下振动出微吟,与剑柄相接的护手则被精铸成常春藤状,镶着一颗紫翠玉。年迈的骑士温柔地抚摸着它,目光中神色复杂,像是祖父和蔼轻抚着孙女,又像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在月光下凝望自己永不衰老的恋人。
“漂亮吗?”他问。
“……名字是?”
“‘沙场处子’。”龚古尔说,“因为她骄傲,矜持,啜饮过无数人的鲜血,却从来不曾折断。”
他让那把剑在手中轻巧舞了一圈,然后将它的窈窕身躯插回鞘中。“你喜欢的话,等我回来,就把她嫁给你。”不等少年答话,他已经跳下屋檐,顺着城楼顶部一路下到庭院中,身手矫捷,一点也不像年过七旬的人。“她的初夜我为你留着!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向吉耶梅茨那儿要点纪念品,当做嫁妆!”
普兰达笑笑,一口将半杯残酒灌了下去,只觉胸中如火在烧。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4)
白天与夜晚在山谷里仿佛失去了区别。时间是静止而湿泞的,只有雨不断地轮回,开始,停止,复又开始。天幕的颜色和污泥一样肮脏,不断地渗出水来,却从没有哪一刻被洗干净过。
云缇亚的力气恢复了两分。爱丝璀德为他止了血,撕下衣裾裹好他的创口。她的膝盖受了伤,连站都站不起来,云缇亚一时也背不动她,只能削一根树枝充作拐杖,两人相互扶持着挪步。这模样在外人眼里一定十分滑稽,然而这儿除了他们,别说是人,连一只兔子,一只松鼠都看不到。
狼群再也没有出现。
云缇亚一度以为萤火只存在于他的幻觉。爱丝璀德的萤火早已消失在了哥珊城外的海中,但地上的厮斗痕迹,大熊的尸体,一切都真真确确。山壁直削,像两面屏障将河谷夹在当中,从底下攀爬上去绝不可能。他们被困死在这地方,随便说一句什么,都能听见从河对岸的高大乔木间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这感觉真是古怪。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如同被鱼贩子随手拣出扔在路边的两条干瘪小鱼,彼此吐着泡沫润泽对方的身体。
“听。”爱丝璀德忽然说。
河流因这几天的涨水而更加湍急。它朝逼仄的山口奔去。那儿曲折隐绰,像是个峡谷。云缇亚迟疑了片刻,伏在地上仔细观察。狼的足迹已经被雨水冲走,但气味却还依稀留存着,一路沿河水的流向,往那狭窄的山口迤逦而行——
那是萤火为他们指出的通路。
河水在暴雨中越长越高,已经漫到了大腿,即便贴着峭壁行进也十分艰难。仅仅三驾马车并驱那么宽的长峡被水涌满,而前路似乎遥无止境。
不能往下走了。照这势头,从后面来一个大浪,两人必然会被冲散。云缇亚借助电光看了看,岩壁上一个深暗的凹处,似是洞穴。刚好,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缓坡。“你先上去。”他对爱丝璀德说。
依着那缓坡,他让她搭在自己肩头,用力向上推。待自己也握住她的手爬上来时,刚好一波洪峰从底下掠过,挟卷着被闪电烧焦的树木。云缇亚正倚在洞口,接二连三的折腾让他精疲力竭,虽然离水面有两三尺高,仍能感觉到与死亡交错而过的寒意。
“您的手怎么了,大人?”爱丝璀德按住他的前臂,问。
有点抽筋,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很奇怪,明明还只是七月,湿透了的身子却一阵冷似一阵。“你饿了吗?”
爱丝璀德一怔。
云缇亚缓缓从臂上褪下一个外衣结成的包裹,里面是几大块熊肉。“燧石和火绒好像都湿了,”他低声说,“肚子饿的话,将就些吧。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爱丝璀德犹豫地接过一块。生肉浸过水,已不太新鲜,但凑到嘴边时她没有再迟疑。她在吞咽的时候背过身去,云缇亚看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还好,还有饥饿的感觉,怎么说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大人,”许久,她说,“谢谢您。”
“别再叫我大人……我叫云缇亚·塞黑莱特,塞黑莱特是我母亲的名字。”
“您很爱您的母亲。”
云缇亚笑了笑。“所有的茹丹人都是如此……他们将黑夜尊为真神,而女性拥有支配它的力量。”女人从黑夜中汲取一部分塑造成灵魂,与自己诞下的肉体相结合,赋予它生命。茹丹人认为这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创造,因此将女人的地位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语言里,母亲被称为‘恩主’,对于她的儿女来说,她就是整个世界的起源,连神明也不会比她更为崇高。”
他感到爱丝璀德心里的那双眼睛张开了。她在看着他。
“你说,”他忽然道,“求死而不得的痛苦……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爱丝璀德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
“我母亲是个高傲的人。暗血茹丹被征服后,她的姐妹想把她的童贞献给舍阑可汗,她宁肯和一个犯了死罪的无名奴隶发生关系,也不愿屈从于命运。她逃到了西方,在这里生下了我。她辗转,流浪,被所爱的人遗弃,跌落到尘土中,可她始终不肯屈服……”手在她的抓握中越来越冷,“你知道她的结局是什么吗?她疯了。她一直想活下去,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只有死亡才能拯救她。”
“大人。”爱丝璀德叫道。
云缇亚微笑起来,薄唇被一种死灰似的惨白色覆盖。“或许,”他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的头歪了下去,倒在她身边。
“大人!”爱丝璀德用力托着他身子。四肢像被冻结了一般,而面庞却触手滚烫。“大人!……云缇亚!云缇亚!”
她将他往岩洞深处拖去。这里幽暗而宽阔,地上散碎地垫了些干草,似乎很久以前曾是野兽的巢穴。再往深处,路变得窄小,听得见水滴和泉流的响声。爱丝璀德把干草都收集在一块,拔出云缇亚的长刀,死命往岩壁上划。火花顺着刀刃飞溅下来,十几道划痕后,终于点燃了草堆。来不及揩拭汗珠,她艰难地抱起云缇亚的上身,让他平躺在火堆旁。双手颤抖着解开他衣衫,果然,肩头的新伤已经有股浓重的腐烂气味,而从前胸到后背,一个月前那道贯穿整个身体的剑创,也有了肿胀裂开的迹象。
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把裙子脱下来,叠了两层,一瘸一拐地到深洞里去兜水,然后摸索回来,浇洗在他伤口上。用不了几趟,人已大汗淋漓。
云缇亚除了一两丝细微的颤动,没有任何反应。
“你醒着吗?……”爱丝璀德一边清理着他的伤口,一边拍打他脸颊,“不要睡……和我说话!快和我说话!”
说什么呢?他是真的太累了。躯体仿佛不再听从自己,意识像个鱼漂子那样在水面浮浮沉沉,底下有什么东西咬着钩,要将他拖入黑暗……他知道必须得向清醒的那端靠拢,虽然声音从口里断续吐出来,完全像是属于另一个人。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她经常打我。”用扫帚,农具,腰带,打了结的绳子,用她随手拿到的一切东西。她打他的时候就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甚至根本不是一个生命。“我是从她影子里分离出来的黑暗,她竭力想摆脱的过去……她只是在折磨她自己……”
火焰旺盛了起来。影子在通红的岩石上颤栗拉伸。
“她爱那个男人……但他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是光明中的武圣徒,而她只是一个在黑夜里分娩灵魂的女人。
“不要说这个。说些振作的事……”
“……我会死吗?”
“傻瓜!”
“如果我死了,”他声息微弱,但显然是认真的,“你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爱丝璀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夹在指间的小刀——那个茹丹斥候的暗器——在火上炙烤着,刀尖已开始泛红。
她捏着那把刀向云缇亚的伤口摸索时,他突然抓住了她手腕。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从冰冷的指头传来微微颤抖的热度。“如果你的能力同样来源于黑夜,那么,你有这个资格,”他用自己能听见的最清晰的声音说,“我把我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爱丝璀德揽住他脖颈。她的耳朵离他的唇如此之近。
灵魂里的那双眼睛眨了一下,有什么湿润的溢出来。
“我杀了她。”
烧红的小刀往下一剜,干净利落,削去腐肉,在锁骨上发出嗞嗞声。云缇亚大笑着,痛苦于这个躯体已不再重要,岩壁上的影子猛烈地晃动了一瞬间,接着像只垂死的小兽一样匍匐倒地。他左颊的烙印苍白醒目,扭曲成一个将他的噩梦与现实连接起来的符号。
“我杀了她。”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了我的母亲。”
她是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那天母亲的疯病又犯了。她把他推倒在卧室一角,柳条打断,就用长颈的陶壶猛地往他头上砸。他默默忍受着。母亲醒来一定会后悔的,会流着泪为他裹伤,这仅仅是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发泄。但陶壶砸碎了,她还是没有罢手。
他开始害怕起来。
他的额头被砸破,血流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母亲用最尖利的陶瓷碎片朝他身上捅,一边扎一边笑。她美丽的面孔完全沦陷在疯狂中,和昔日判若两人。他开始本能地反抗。身体蜷在角落里无处可逃,他攥住她手里的凶器和她厮打。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跟母亲较上了劲,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报复。那个时候,他终于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
母亲要杀了他。
血蒙了他一脸。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抢过了那块碎片。然后母亲的身体迎了上来。她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等放开的时候,那碎片已经扎进了她的胸膛。她望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温柔优雅。在死去的一瞬间,她有着世界上最快慰、最纯美的表情。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她说,云缇……?
他尖叫着逃走,在水中拼命搓洗自己的身体。洗不干净了。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母亲的血迹。人们在他家门口那条小河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赤身裸体地坐着,一颗颗细数光线下若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母亲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
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她只不过是借他的手,了结自己而已。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那个笑容的含义……她不愿承担自杀的罪责,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一切,代价是将我推入地狱之中……”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疯。”
他的脸被烙上火印。法官面无表情地宣判了他的罪名。在绞架下,母亲所爱的男人,那个英俊高大的武圣徒带走了他,把他交给诸寂团的主事长。那一年他八岁,此后他独来独往,厌恶言语,对杀戮不再有负疚之心。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在这种痛楚面前,就连世界尽头的永夜也是如此甘美。
但他已没有资格奢求。母亲临终的目光跟随着他,像蛇一样紧缚住他的生命。时代变革,新的教皇登上王位,火焰席卷大地,无数人匍匐着活,无数人呻吟着死去。他在火焰中穿行,身体烧成焦炭,却妄想着胸膛内还会有绿芽抽生。曾经有个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向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跋涉下去。
是的,爱丝璀德。
这妄想终于要完结了。
我已不再希冀去往诸圣身边。请予我以黑暗,一如母亲以黑暗孕育我出生。
……隔着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扇大门从黑暗里朝他打开,盲眼的女人捧起了他的脸,他们的阴影相互交叠,火舌舔舐着它。
“九年前,”她轻声道,“一个孩子曾救过我。他对我说,为我复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相信了他,于是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双眼可以洞察人心。我看见他失去母亲的悲伤,他无法摆脱的罪孽,他一个人在深长梦魇中彷徨的孤独,那种痛苦,就算外表再如何麻木也不能掩饰……但他救了我。用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