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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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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云缇亚捏着破碎得没办法再打结的发绳,“真是麻烦……”
  几步之远的溪水在雨丝的抚摩下,吐出一圈圈繁复相扣的烟纹。长发浸入水里,涨起一股明亮的涓流,云缇亚耐心地将五指插入发中梳理,血腥味尚未从他身上散去,背后陡然传来狗吠。
  他回头。
  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在尸体旁来回踱步,张着一双青碧明灭的眼,望他啸叫。
  云缇亚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然后,他看见了狗的主人。
  那个全身上下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女人微微蹙眉,雨从她手中蕉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将她的发丝粘在和衣裙一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细木杖,跟随步履的节奏缓慢探动。那黑色的、比拂晓前最深邃的那一时分的夜色还要沉寂的目光擦着云缇亚的脸掠过,最终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点上落定。云缇亚忽地记起,她是个瞎子。
  不过即使是瞎子,也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嗅到此时的死亡气味。
  云缇亚略略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来。但这懊恼并不是因为谋杀被撞破,而是他觉得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面前,自己像个姑娘一样俯在水边洗头,本来就是件很丢份的事。尽管明知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有一种隐私被窥的不适感。他站起来,溪水溢过脚跟,发梢在水中放纵地丝丝展开,隔在两人当中的静寂被愈来愈厉的犬吠拉得无限漫长,仿佛有一座高塔从筑成到化作齑粉那样遥远,却又好像一屏息一投足间即可逾越。
  “很抱歉。”
  女人的微笑结束了僵局。她轻抚着狼犬的顶毛,让它慢慢安静了下去——虽然依旧对茹丹人凶狠地呲出牙齿。“我在附近找些草药,恰好碰上这场雨……打扰您了。”垫着麻布的篮子垂在她纤细的肘间晃动,“萤火它向来有些欺生。”
  “萤火?”云缇亚说,“是条好狗。”
  女人侧着头,用那毫无光泽的黑眼睛注视他。或许,她注视的不过是黑暗中某个虚无的存在,和对面雨中的男子没有任何交集。云缇亚掉过脸去,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这种无差别的眼神。“你带了梳子吗?”他问。
  她的长睫闪了闪。
  “梳子,或者细绳,随便什么能把头发束起来的东西。”这个问题就像在山泉中沐浴衣服被水冲走的少女向路人请求蔽体之物一样尴尬,而且实在是傻气透顶,可相比起来,他更不愿回到先前那种玄妙而紧绷的静寂中去。静寂中,盲女的眼神仿佛能剥开他一层层苦心经营的掩饰,让所有大大小小赤裸裸的秘密都哭泣着无地自容。
  女人对它们笑出声来。
  “这里。”她从秀发间拔下一只桃花心木的篦子。云缇亚将头发在尾端卷了好几卷,用那篦子牢牢掐住。手放下来的时候,无意中又触到了腰带上的佩刀。指头本能地动了动。杀了她,毁掉她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但那一刻他想起了贝鲁恒。
  夜空中的烟焰逐渐淡去。贝鲁恒坐在马上,望着它,像望着一朵花在污血中凋谢,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手指定在悄然拔出半寸的刀背上。名叫萤火的狗冰冷地盯着他。
  “你家住哪?”云缇亚忽然问。
  女人愣了一下,“镇子东边,得翻过这山,走上好一会儿呢。您不是……”
  “没关系。”云缇亚说。雨落进他的眼睛,眼眶却依旧干涩得发疼。“我送你回去。走过一次,知道了路,下次好把这东西还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镇子湿闷拥挤的集市上。鱼贩子、菜农和杂货商抱怨起这死鬼天气,但不做买卖可无法过活。死鱼、鸭血、尚未硝制的生皮和雨水泥浆的味道搅合起来,化作一地的黄褐污物四散流淌。和昨晚一样,人们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夹杂以意味深长不可为外人道的飘忽神情,不过这些对盲眼的女人没有半点杀伤力,于是绝大部分都由云缇亚一个人照单收下。
  “爱丝璀德,”兜售廉价香草干花的中年男子亲热地喊,“不来我这儿买媚药了吗?哎哟,你的新欢可不是瞎子,万一干那种事的时候看见了你又老又丑的真模样,可别把人家活活吓死!”
  “小贱货!把你的秘密也和我们分享分享吧!你到底上过多少个男人呀?”
  众人哄笑。因为这几句话的挑动,原先的交头接耳渐变成越来越粗鄙不堪的言辞。但谁也不敢接近那女人。萤火阴沉地走在前面,云缇亚发现,女人一直把手搁在它脖颈上,阻止它冲上去撕咬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的来源。“婊子,”一个宰鳗鱼的妇人尖叫道,“给你那张白脸抹点胭脂。”她抓起一把血糊糊的残皮残骨,朝她扔去。云缇亚及时拉开了她,但苍白的衣裙仍然溅上一团黑红污渍。盲女无力地踉跄了一步,撞在他怀中。
  “嗯,不错嘛,”妇人说,“这么快就又勾引到——”她望着云缇亚,忽然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谑笑声也渐渐稀疏了下去。已经有几个人认出他就是昨晚圣徒身边的随侍之一。
  这时从集市的另一头涌来一股汹流。人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过去。守卫押着几名犯人穿过街巷,引来的围观者把路封得滴水不漏。原先正叫卖的挑拣的讨价还价的大多都放下手边的事,一时间空气中涨满了各种嘶哑的口号,泥巴鸡蛋烂菜叶等集市里永远不会缺少的东西漫天飞舞。云缇亚被推搡到阵列的前线,在看清楚那些犯人后,他轻轻拧起了眉毛。
  “怎么?”他身边的女人低声问,但旋即闭上了口。他想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就是镇长。
  他整张脸都肿了。胸部很明显地塌陷下去,看来肋骨断了不止一根。连行走都已经相当吃力,几乎是全由守卫拖拽着。他一直垂着头,似乎在竭力躲避人群的怒火,可当偶然抬起眼,朝这边一瞥时,那双黯淡的瞳孔里霎时充满了比身上承载的痛苦更激烈的神色。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猛地挣脱了拦阻,向盲眼的女人扑来。
  “忘恩负义的婊子!是谁当初把你从地狱救出来?是谁好心收留你,让你在他的领地上有一块容身之处?”女人猝不及防,给他揪住发绺。云缇亚抽出短刀,那截头发应声而断。守卫们也赶了上来,重重几下拳打脚踢,镇长倒在地上不住痉挛,但他没有哀号。“而你出卖了他!”他的大吼在民众的呼声中显得突兀而孤立,很难想象一个被拷打成这样的人还能哑着嗓子发出如此呐喊,“你出卖了他!”他朝女人吼道,“你出卖了他!!”
  那些都渐渐远去了。
  他们逆着这令人窒息的洪流穿行,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撇在后面,除了彼此在泥水中淌涉的脚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谢谢您,”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女人说,“不用再送了。”眼前丛林将荒郊分割成几个支离破碎的部分,一条小路曲曲折折地朝看不透的尽头延伸。
  薄如蝉翼的长裙紧贴着她的肌肤。尽管时节已接近夏初,浑身湿漉的感觉依然让她禁不住轻轻颤抖。云缇亚解开斗篷,脱下里面没怎么湿的外套给她罩上。“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毫无征兆地,她吐出这么一句。
  云缇亚的手在她肩膀上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他是在圣都哥珊长大的。没有任何从东方大陆带来的口音。很小的时候曾在耶利摹帝国内地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那不奇怪,从东帝国迁徙到教皇国定居的人多得是。可她为什么——
  “我叫爱丝璀德,”女人抬起头笑了。他这才回想起她刚才始终都在微笑。不论是被众人极意羞辱,还是被扯住头发痛得几乎流泪的时候。“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云缇亚垂下左手,袖中短刀的刀柄落在手心。“你很敏锐,”他哑声说,“可惜不够聪明。”
  “我不会说出去的。何况您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您不是已经让大家都看见,命案发生的时候,您正和我在一起吗?我死在这里,您还准备上哪去找另一个证人呢?”她的笑肆无忌惮,却自有分寸。
  云缇亚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做什么?”
  仅仅只是一个出于好奇的问句。他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要挟。而爱丝璀德用飘渺的笑容回答他,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在她面前深邃绵长的黑暗中,似乎看透了他的心。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重复。“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从天亮前就在一起。”
  云缇亚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步之后,他猝然回头,刀锋闪电般撕开空气,悬在了爱丝璀德的颈子上。“忘了这件事吧。别编什么鬼话给我添麻烦。听着,你和我本来就素不相识,而我从来也不是个以威胁女人为耻的人。如果让我知道你跟人胡扯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那么——”
  爱丝璀德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还在等待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她依旧无声地笑着,黑发垂落,仿佛传说中幽静的山中魂灵,漆黑的凝视可以令时间也化作石头崩碎成尘,轻轻转眼能让一位天使坠落焚为灰烬。云缇亚对着她的坦然,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昏眩。这时他猛地发现,雨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停了。
  “那么,”他只能把话接下去,锋刃微转,在那莹白剔透的底色上剜出一颗极细小的血珠,“我就杀了你。”
  
  贝鲁恒的军营,尤其是直属军团在非作战时刻的军营向来以军机散漫著称,或许也是最高统帅的个性所使然。很多人在亲见之后仍然无法相信,这样一支看上去和佣兵团没什么两样的队伍是如何做到在危机来临时成为诫日圣廷无坚不摧的一把利剑。似乎贝鲁恒总是企图用圣者的名望、个人魅力而不是冷峻无情的纪律来统御他的军队。对此他的首席参谋珀萨,以及云缇亚都深不以为然——这也是云缇亚与珀萨仅有的见解相同之处。
  走进营地的时候几个士兵正在沙地上画下棋盘,用水壶塞刻成的骰子玩一种改良后的双陆游戏,看见云缇亚回来,很随意地打个招呼。云缇亚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走到圣者的主帐前,正准备让护卫掀开毡帘——
  一双手从后面掩住他的脸。
  “去会堂做个晨祷需要这么久吗?”无比熟悉的明朗声音笑吟吟地说。
  “您还真是童心未泯啊,姐姐。”云缇亚将那双手拿下来。阿玛刻很喜欢被人称作姐姐,即使对方年纪比她大很多也不例外。除了那个面孔总板得和砂页岩也似的参谋长珀萨,上到圣者贝鲁恒下到普通士兵,都时不时拿这个和她开玩笑,而她竟也毫不脸红。
  女军官细长入画的眉扬了起来,“稍等一下,圣者正和外人说话呢。”
  隔着厚厚的帘子完全感觉不到里面贝鲁恒的语声,而另一个,听上去却并不熟悉。外人?巡回法庭卫队的人吗?发现得可真快。云缇亚退到一边,脑中开始飞速思考对策。“你在想什么?”冷不防阿玛刻用指尖在他斑驳的半侧脸颊上捺了捺,粗糙的疤痕,有些硌手。那道烙印对云缇亚来说就像巨龙的胡须与逆鳞,任谁也不能触碰,只有和他自小相识的阿玛刻是特例。
  “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哥珊。”
  “你很惦记那场接风晚宴么?”阿玛刻大笑,她的眉毛在笑的时候如同一对薄亮秀丽的小刀骄傲地仰起刀尖,“哥珊有什么好?满城的白房子,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我倒还想在这儿多呆两天,当然,如果那人也在就更好了……”
  她笑着走远。云缇亚清楚她所说的“那人”是特指谁,心里忽然有种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而这时,与贝鲁恒交谈的人从军帐里出来,一身淡金色的短袍镶着纯白和绛紫的双重滚边,不用看后襟的翼狮图案云缇亚就知道,那是教皇的特使。
  他走进帐篷。
  贝鲁恒正倚在一张简单的靠椅上,面前堆了满桌子的纸墨手稿,最上头一封用金泥和辉铜加封的信函果然盖有现任教皇圣曼特裘一世的戳记。“坐。”他随口说。一只白中带点浅灰的鸽子在他手腕上跳动。云缇亚发现他的面色和那鸽子的毛羽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光泽。“您感觉如何?”
  “老样子,”贝鲁恒说,“胸口有点闷。”是这场雨的关系。多年以前贝鲁恒的胸膛曾被一柄战锤狠狠击中,肋骨当场就断了五根,尖锐的断口刺进肺部,虽说是不计代价抢救回来了,但以后一遇到潮湿天气就会复发,近来尤其剧烈。“你早上去见了梅瑞狄斯主教?”
  云缇亚暗自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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