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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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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尖鸣着掠过树林。
  短暂的僵寂被打破了,是海因里希轻笑出声。他的笑对艾撒克来说,犹如地狱。
  “我的确害怕。”他说,“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黑影,名为恐惧。”只是有些人很聪明,不会让它吞噬自己。而在对方被汗水糊满的扭曲面孔上,他看得出,这个葵花已即将被心里的黑影所征服。“跟我合作,艾撒克。我们的盟期可以持续很长。否则,你尽管开枪,我的部下会杀光这里所有人,然后告诉审判局,你就是刺客。我就算死,也将成为哥珊的英雄,为宗座哀矜,众人膜拜。”
  …………火铳极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艾撒克拼命用站立的姿态来让自己瞧起来仍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要这家伙永远闭嘴。”
  他指着路尼。
  “没问题。”回答很干脆。“这本来就是为盟友特意准备的赠礼。阁下要是愿意,可以现在就接受它,以验证我的精诚。”
  “——还有那个女人。”
  “那个会写诗的茹丹女人。”见侍卫长脸色忽变,艾撒克又补充了一句。从对方的沉默中,他如愿地找到了某种报复性的快慰。“只有她死,我才能彻底心安——怎么?你好像不太舍得?”
  海因里希在火光下注视着他。良久,他再度露出微笑。
  “行啊,”他说,“反正她对我已经没价值了。不过,那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好极了。艾撒克想。这是他期望的答案。他感到自己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笑,尽管上一刻它们还在巨大的黑影下瑟缩地抽搐。……墓园的那一夜像刚才那只猫头鹰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但很快,它会从这世上、而不光是他自己的记忆中抹去。那些黑暗里肮脏交换的秘密与私语,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笨蛋。在他向这个胆敢胁迫他、拿他当枪使的小子脸上唾满口水,把今天令自己咬牙切齿的一切悉数归还之前,他要告诉他——除了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成交。”他说。
  海因里希将寓示着共识达成的信物递了过来。那是一把刽子手专用的死刑之剑,剑脊厚实,适合在木砧上一击斩断某个倔强的脖颈。
  “成交。”
  艾撒克接过它,走到几乎已不成人形的前枢机主教面前。路尼的头被按在一块岩石上,但他的双眼依然死盯着这个狂信徒,通红的视线森寒碜人,犹如狮子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剑柄有些滑,艾撒克意识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一剑把这颗头颅砍下来,本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恐惧。
  剑锋扬起,唳叫着挥下——
  “谁?”海因里希陡然喝道。就在这一霎,利箭已从他手里的弩机上脱弦而出,射断了矮树丛旁一根乔木的细枝。艾撒克脑海瞬时一白,然后才听见那一剑空空地劈在石头上的声音。本能地返身,举起火铳,然而在找到要瞄准的对象之前,双腿再也承受不起今夜情绪的激烈波折。就像一根绷得极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树丛后那个人也因为失去支撑之物,扑通一声倒地。火把与“乌鸦”的弩箭封住她逃跑的去路。吃力地爬了起来,月光为她的面容撕去最后一层掩饰。仿佛无处可躲的珍珠,由于蚌壳被生硬地撬开而无助地裸裎于一道道目光之下。
  那是个女孩。
  
  “劳伦霞。”海因里希说。
  从这语声里听不出有关他内心的一丝波动。仅仅是表示他认出了她。
  劳伦霞睁着眼睛。纵横的月影,半死不活的人,黑甲男子手中寒意逼人的武器,以及对准她的那根黑漆漆的铁管——她是早该逃的,在意识到这些火光与人声并非来自守林员时就该离开,或者至少在剑光挥下时捂紧嘴不使之漏出一丁点惊叫。但她只是单纯地想倾听这个声音,为此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忘却了所有。
  虽然它现在这般平静且坚硬,像是大块灰岩筑起来的墙,上面钉满了她痴心乱想的骸骨。
  (当它说出那声“行啊”的时候,也是这么坚硬得令人绝望吗?)
  一旁那个吓瘫了的人又把铁管向上抬了抬,但劳伦霞视线里已没有他。
  “你真的……”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很多东西都朝着等候它已久的轨迹飞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真的要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女孩等待着。她并未意识到,这样悠长的沉默,其实只是她眼睫交合的瞬息。
  “劳伦霞。”终于他说。很明显,这次是在呼唤。“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把空了的弩机交给部下,向她伸出手。声音重新软化到她所知的温柔,脸在火光下微笑,那堵墙哗啦啦地垮塌了。在教会医院那个苍白的摆着鲜花的病室里,他同样向那个女子伸出手臂。到我身边来。没有谁会伤到你们。
  劳伦霞清楚听到胸腔内的撞动声。即便已屏住呼吸,但它仍然超乎她想象的剧烈。这让她无来由地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捡回一只受伤的雏鸽,怕被父亲发现,紧紧用裙子捂着。它在她裙兜里扑腾挣扎,当她再捧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生命。是时她还年幼得不知死亡为何物,只记得当初捂紧它时,恐惧牢牢地攥住她的心。现在,这只雏鸽就在她胸臆之间,任凭怎么捂,也平息不了它的挣动。
  到我身边来。
  那一刻的达姬雅娜,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手——那一刻,她是嫉妒她的。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感觉。思绪不着边际地溢开,她用力捏住了自己心底那只鸽子。某一瞬间,她如此希望它快点死去。
  ……最终它静了下来。
  她一遍又一遍在意念中擦抹着达姬雅娜当时的动作,直到最终耳边和心里都不再传来任何声音。
  可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抬起,重复了那道轨迹。仿佛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能给她带来力量,月色中的阴翳拂过眼睛,所见的影像反而更加清晰。包括坚定得足以信任的手臂,在轻盈的语声中漂浮起来的笑容;包括他的瞳仁,淡如清水,但就像她曾经留意且写入诗歌的那样,在微澜晃动时会折射出湖泊般湛蓝的底色。
  
  笨拙地,如同要触摸那抹颜色一般。
  她向前迈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海因里希的战术,大抵类似于那个“比尔盖茨女婿”的故事:
  
  老爹:“儿啊,我给你找了个媳妇。”
  儿子:“不要,我自己找。”
  老爹:“但她是比尔盖茨的女儿。”
  儿子:“啊!既然如此……”
  老爹:“行长,我给你们世界银行的管理部门找了个副总裁。”
  世界银行行长:“我们已经有很多副总裁了。”
  老爹:“但他是比尔盖茨的女婿。”
  行长:“啊!既然如此……”
  老爹:“盖茨先生,我给你找了个女婿。”
  比尔盖茨:“我女儿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老爹:“但他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
  比尔盖茨:“啊!既然如此……”
  
  对应到文中,请自行脑补……
  




☆、Ⅳ 履冰(6)

  夏依睁开眼睛。夜幕在他的视野里悠悠地悬着,那些焰火如同汇入海洋的河流一般消逝了。
  凡塔坐在他身边,替他揉着头。“笨死了,”她笑,“谁叫你呆呆站在那里等马车撞过来。”
  夏依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响。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傻笑。“我……好像听到那马车上……有姐,姐姐的声音。”
  凡塔与他对视了片刻。
  “不会吧。”她轻轻说。
  他们在磨坊旁边的草垛上,看着狂欢的人潮逐渐落下去,钟楼、祈誓塔和教堂尖顶上空开始重归黯淡。黑暗旷寂之中,有微亮的星子开始隐现。
  “已……已经快十年了。我知道她,她一直都在这座城里,可是十……十年都没见过面。”世界对他们是如此广袤,亦如此渺小,从此极到彼极不过是哥珊两座城门之间的距离。“刚刚刚才马车擦着我过去,我听到她在,在唤我,但声音一转眼就跟被风吹……吹走了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就……就像……”
  少年仰头朝向夜空。一抹光痕映在他眼眸里,划过的同时已然陨没。
  “就像……我永远……”
  
  ——“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达姬雅娜,你说那首诗,我究竟要不要念给他听呢?
  
  “就像……”夏依自语似地说,“我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姐姐了。”
  血在寂静中溅落。黑暗里,最后一朵凋谢的焰花。
  
  海因里希端详着少女的脸。当他确定她再也不能出声时,才将捂住她嘴唇的手移开。剑刃一点一点从劳伦霞的胸膛退出来,因为隔得太近,随它一同喷出的血泉染上了他的护甲。
  她过了一会儿才倒下。在那之前,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海因里希把鲜红的佩剑插回鞘中。“对这么个小姑娘要用上一颗子弹,太浪费了。”他转向一边仍在发抖的艾撒克,“留给你自己防身吧。”
  艾撒克在阴影的庇护下报以他一个怨毒眼神。腿还是软的,惊魂未定的忐忑像一股强酸融化了它的骨骼,怎么也直不起来。侍卫长那似笑非笑的面孔介乎明暗之间,在他看来分外可憎——但几乎是立刻,他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了令自己幸灾乐祸的变化。
  风移开云层。远处的树影混杂月色,沙沙摇动。
  刚收回的凶器下意识地又移出半寸。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低声说。
  这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问句很快变得毫无意义。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她。倚着一棵树,面色如月亮般惨白。她和他离得很远,远到即使借助月光也看不清表情,可事实上,他们中间只隔着一片静静蔓延的血泊,以及女孩尚有微温的尸体。
  他在反应过来的刹那向林中跑去。风不合时宜地刮起,那个身影像墓地里的磷火一般被吹散了。
  “小姐。”海因里希叫道。步子缓下来,他恢复了惯常的语声。“别误会……我不会伤害您。”
  惊讶与疑惑在他心头开始被百密一疏带来的挫败感取代。他的确曾吩咐属下扮成车夫,在豁嘴一行人动手之前就用药迷昏她们,转移到安全地带。显然那药没起到预想中的作用,似乎是命运特意安排她们先后撞破他精心策划的密谋。很奇怪,此刻他想着的并非让她逃出去会有什么后果,而是某些平日看起来荒诞可笑的东西。“请听我说。我一直在找机会替您和您父亲复仇,为此许多事都出自情非得已。在这时代想做什么,必须得付出代价。您尽管恨我、鄙夷我……可至少请您相信我。”
  没有回应。
  他走向缄默如死的密林深处。另一侧是临着逝海的陡崖,达姬雅娜必然逃不了太远,但她不笨,明白弄出响动惹他追去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某个地方。海因里希回过头,远远朝部下打了个手势,“乌鸦”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渗入到林丛之中。他想了想,又追加了一个尽量不使用暴力的命令,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小姐。”
  他又唤了一声。依然缄默。
  “您以为用专门写诗的雕花笔能记录历史吗?您以为歌喉和琴弦能诉说时代的暴行吗?您以为您的梦是一只丝茧,能将您的愤怒与骄傲包裹起来,使它们避免来自天底下的所有戕害吗?”一步步前行,越过月光从枝叶间洒漏的斑点,然而猎物的气息始终在他嗅觉之外。“——那些都是幻想,小姐,这世界上最廉价的就是幻想。再没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接近地狱,我们的整个国家都在燃烧,要扑灭这场连暴雨也熄不了的大火,唯有点起另一场火焰,将它的食物统统吞噬!您的幻想能燃起烈火吗?您诗歌里的血流能汇聚成海,推动这个世界的砥柱吗?”
  缄默。
  “……可我能让您亲眼见到那一天。”
  他很诧异自己竟然在说这种疯话。也许真的是为了稳住她,也许有某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涌上来挤兑了理智,而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只有我能保护您。因为只有我……”他感到自己的面颊在抽搐,这个词从他口里吐出比它本身还要令人发笑,“……还爱您。”
  仿佛是同感于这个词的荒谬,夜幕的背后传来林叶响动声。随之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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