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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的眼眶,他全身上下都是水,唯有那儿是干的,可她能分明看见他的泪,带着粘稠的浓色,从窟窿似的创口里汩汩涌出。那背后是满世界的喊杀声,满世界的垮塌声。小岛在哥珊巨大的阴影里燃烧,海水鲜红滚烫。
满世界都是火。
“爱丝阿姨?怎么了?你说话呀?修院到底怎么了?”
……修院已经不存在了。
“喂!蹲这里瞎叫唤什么!”脚步沓沓,来人的鞭梢在虚空中抽响,“再不走,是要我打断你们的腿还是扔下去喂鱼?”
爱丝璀德忽地起身一推,这个动作几乎贯注了她的毕生之力——凡塔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少年就重新跌入海水中。“啊,没什么,大人。”盲女抬起头,面孔漠无表情,只是唇角有丝极细微的弧度,“是那艘船上的人,侥幸剩了口气游回来,央求我救他。您说,还有谁愿意这种不知羞耻的败类再浪费圣廷的食物呢?”
葵花吸了吸鼻子。“滚!”他吼道,“给我滚到那边去排队站好!快!”
爱丝璀德拍拍衣裾,步履有些踉跄,但她轻抚着凡塔头发的手已不再颤抖。凡塔会明白她在做什么。夏依,也许你可以活下去。扒紧码头边沿,支持住,让鼻尖露出水面,藏在没人发觉的阴影里。希望尽管微渺,总大过落在这群你认识的人手中。你知道萤火为什么将你藏在修院?你知道修谟为什么牺牲了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不让人发现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些惨白,携带着拂晓气息的风阴冷地吹起来了。
和以往一样,她看不见,但她清楚。葵花们在沙岸上张罗着新的审判,手里举着绘有两张通缉犯面容的布幅——一张是丑陋不堪的“怪脸”,而另一张,是麦色肌肤的十四岁少年的肖像。
夏依,如果不想死,那么活下去。
一个人沉默地活下去。像不为人知的死亡那样活下去。
……就算不仅仅为了你自己。
所有被葵花驱赶着的平民分成前后几排,一字儿列开站在了沙岸上。从各种劫难中幸存的几千人背对着逝海,拉成一条僵硬扭曲的搁浅的巨鳗。除了两岁以下的婴孩被允许抱在母亲怀中,其他人都依照命令两手紧贴腿侧,眼睛正视前方,丝毫也不准动。有个倒霉蛋不小心搔了搔头皮,被葵花一棍子打得眼珠都迸了出来,他身边的人只能强忍住眼泪和呕吐欲,用游离的余光目睹尸体迅速被人拖走。好几百个葵花在队列中穿插巡视,没人敢侧一侧头,颅骨与铁棒的较量何者将取胜,是个不需要怀疑的问题。
爱丝璀德笔挺地站着,身后那根铁棍仍嫌她挺得不够直,狠命戳着她的脊梁骨。她的右边是凡塔,左边则是芬妮母子,刚才也遭到了同样对待。葵花们最喜欢在这种大阵仗前显威风,反正他们有的是耐心而且人手永远不用嫌不够。将愈多人的意志和生理需求掌控手中,愈能带给他们如驾驭雷霆骤雨一般的快感。——但这种绝大的满足背后却似乎暗藏恐惧,爱丝璀德隐约察觉。她想抬眼望望血斑虎,可前面有人挡着,头已不能再仰得更高。——他们在害怕什么?
他们还能害怕什么?
“各位,很抱歉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不过请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
血斑虎的洪亮声音从葵花们喊话常用的黄铜扩音喇叭里传出。他骑着马,不断地在队列前来回逡巡,虽然队伍很长不能保证人人都听得清,但他手下的葵花很好地履行了传声筒的功能。“你们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只要今天这档事儿结束,我立刻就放大家回去,前提是,可要好好配合才行。”
没有人动。没有人表现出喜悦。刺骨的战栗在这个时候压倒了一切。麻木可以消泯对喜悦的感知,却动摇不了愈渐深重的恐惧。爱丝璀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更像一个白得近乎惨灰的庞然大物逐渐逼近的脚步,一个寒冽的细声在黑暗中数着分秒。然而她仍看不见血斑虎。除了前面的人用影子传递到她心中的或混乱或空白的思想,她什么也看不见。
“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一位——唔,蛇莓,你怎么可以让即将加封额印的尊贵圣者和脏兮兮的人混在一起呢?快把她请上来。”
凡塔茫然抬起头,在好几个葵花向她走来之前,她甚至没有觉察马背上那个男人指的是自己。爱丝璀德能感到她那一瞬间的惶悚无助。她看不见凡塔被人像小鸡一样挟出了队列,看不见血斑虎将她拎上了座骑,按住她挣动的手,吻她,用硬挺的胡茬粗鲁地刺她,看不见凡塔强忍哭泣的脸。只是当凡塔被从她身边拖走的那一刻,她几乎要立刻伸出手去——没有用。她知道自己拉不住任何东西。
那个颜色惨淡的庞然大物更近了。
“有圣女在这儿替我们见证,请大家务必说出实话。诸圣在上,目光如炬,隐瞒不报的一切后果你们得自己承担。”男人玩弄着女孩佩戴的十字章,他脸上的旧伤疤在狞笑下白里泛红,如渗鲜血。“通缉令贴出来快一个月,有眼睛的都看过了,”挥挥手,葵花们分举着复制的嫌犯画像向人群展示,“听清楚——谁知道这两个人来历的,上前一步!”
夏依。爱丝璀德默念着。活下去。她听到周遭泛起稀稀拉拉的骚乱,但很显然,无人上前。他们都见识过葵花的手段,涉嫌勾结刺客的人从刑讯室里拖出来,就像剥了皮又被车轮碾过的青蛙。只有傻子才会对这种问题有所反应。
“都聋了?没人听见?诸圣在上!每个人,把你们祷告时翻动教典的那只手放在胸口!谁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走出队列,我保证祈求主父赦免你们的罪行!”
傻子才会相信。
“看来大家都挺有默契呢。”血斑虎的嘴笑得近似开裂,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和缓下来。“我说过,撒谎的责任在你们自己,牵连到别人可不好。最后一遍——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音在沙岸上孤冷地盘旋。黄铜喇叭像得不到哺喂的干涸的嘴那样张着。
马蹄声往这边踱过来。那个未知的一步步逼近的怪物。近了。近了。爱丝璀德感到一股寒流扼杀了自己呼吸的力量。令人窒息的蹄声停在了她的右上角,而她清楚,那个庞然大物,就站在她背后。
每一个人背后。
血斑虎收回搭在爱丝璀德右前方那人肩上的马鞭。“从这一个开始,”他用和颜悦色的、清晰的、方便属下用扩音筒传达以令队列中每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往左右数,数到第五、十、十五、二十……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那一纵队,处死。”
人群炸开了。
可那是在屠杀开始之后。
当“处死”这个词像“你好”“喝茶”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吐出,爱丝璀德确信自己看到了血斑虎。然而几乎是立刻,她感觉到了右手边那个生命的蓦然消失。葵花不给人更多反刍这个词的机会,而是直接展示以它的事实结果。杀戮是在极短的片刻内完成的,但惨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它们更多地属于活着的人。
“不!”凡塔叫起来,“不要——”
她迟来的哭喊犹如被积雪压弯的细枝,徒劳颤抖,带着低涩的断折声。
血泊飞快地被沙子吮干。但红色已开始统御一切。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咬紧牙关很容易,可别连累别人丢掉性命哦。”
站出来吧!爱丝璀德叫道。如果迟早都是死——就去和他们拼命吧!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人群乱起来,像汹涌的海啸冲上堤坝,冲垮所有拦阻着它逼迫着它的东西——可从人心里扩散开的无垠大的混沌和灰雾魇住了她。她无法动弹,她的呼喊喑哑无声。炸开的人群并未形成激浪,而是迅速地溃烂下去,铺天盖地的红,铺天盖地的号哭、抽搐、失禁、瘫软。它要燃烧,她打心眼里想和这无所不在的红色一起燃烧,然而紧裹着她的只有人们惊惶的嘶语和对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刺客的咒骂。他们不是秋天的草原,他们是冬雪封冻的一毛不生的荒地。这个寒到骨髓里、竟不能烈焰焚焚的地狱。
“那么,再从这里……”
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男人按紧身前挣扎痛哭的女孩,拨马又走了几步,马鞭遥遥指定新的牺牲品,“数到第四、八、十二、十六……的人,以及他们所在的纵队,处死。”
有人晕了过去。有人跪地苦苦哀求。有人发狂似地与左右强换着位置,有人死死抓住亲人的手。那个发疯的少女兀自痴笑,而身边,她的母亲还伏尸未凉。
他们的结局都是同一个。
新鲜血流覆盖了沙地上凝结的暗痕,仿佛在试图将后者重新化开。
还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吗?愿意站出来吗?站出来吗?吗?……吗?……吗?
回声飘荡。那是突兀而尖厉的鸦群,在腥咸的死亡之上穿行。
与之相比,这个蚊蚋般的呼唤,正如斧钺下的血肉一样柔弱不堪、微不足道。
“爱丝璀德……”
但盲女听得分明。
……是芬妮的声音。
“我们也许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
爱丝璀德默然。杀戮是飓风,女人的低语有着风眼的静谧。
“先是隔四个杀一个,然后是隔三个杀一个,待会可能就是隔两个杀一个……咱们刚才恰好命大,但接下来逃不过了。你,我,还有孩子,总得死一个。儿子死了,我独自活着也没意思,而你……”
她一直在计算着。是什么使人此时此刻仍冷静到这地步?爱丝璀德扭头看着芬妮,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见她。纷缭的人心挤满了她的视野,在群蛇般厮缠的惶恐、痛苦、麻木、悲怆、绝望、怨毒、歇斯底里面前,芬妮的心是何等渺小,渺小得无从感知她的存在。
“……而你不会死的,对吗,爱丝?我明白,你有种超越常人所知的力量……你会生存下去,做点什么,改变什么,是吗?你不会死在这里……”
不,芬妮,芬妮,你想说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力量太微弱了,而它现在正要离我远去。爱丝璀德发觉自己在深心处的倒影正颤栗着,她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黑暗中所能依怙的仅有就像折断的手杖一般脱离她的抓握。……我做不到啊,那种虚无缥缈的能力,能够改变什么?
“……爱丝,”女人的声音更轻了,但其中似有一丝生涩的甜蜜,“你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吧?”
屠刀明亮。灰铁般的拂晓边沿,那一线刃锋也似的晨曦。
还没有人愿意——
“……是。”她说,“我知道。”
我一早就知道。
母亲握着男孩嫩生生的小手,交到相识五天的盲眼女人手上。孩子的手掌柔腻温暖,轻扣之下传来纤细脉搏的跳动,如同一支安静地跃起火焰的蜡烛。
“那么,”芬妮说,“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儿子。”
还没有人——
“真高兴能认识你。”少顷,她用细不可闻的语声续道。
便在这刹那间,爱丝璀德看见芬妮的心向她敞开了。没有任何形象和言语能够描摹,只有一种或许名为“光”的、鼓荡着视野的物质奔涌出来,被它裹在其中的是一个微笑。也许那并非笑容,只是向上挑着的一弧伤痕,浅浅地,濡出血滴。一弦流着泪的淡红月亮。
她伸出手。
但所拉住的唯有虚空。
每个站在第一排绝望地等待那决定自己命运的马鞭选定祭品的人都看见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从队列里冲出来,扑向血斑虎,直到三杆长矛左右贯穿她的身躯。尽管如此,她还是摇晃了好一阵子,在葵花首领雪白的座骑上留下一抹瞧起来已不算怵目惊心的殷色。血斑虎揪起她的头发,令她看着自己,仿佛要从她垂死的眼中找出勇气的来源。“真是愚蠢啊,女人。”
女人咯咯地笑了。血沫迅速从她喉间向外涌着。“……这不是正好吗,”她艰难地说,“你如愿以偿了。”
血斑虎的手臂向上提了提。
“你们一直在找的刺客……”她的手自他臂上垂落,五道深黯的印迹,“……就是我。”
血斑虎怔住。
一旁怔住的还有所有人,所有靠的近而听见那句话的人,所有未听见却目睹首领一反常态的人,所有茫然等待着自己未知命运的人。
还有声音、风、尚未凝止的血流和鸦群。
“愚蠢!愚不可及!”马背上的男人猛然大笑,“你想救谁?一个弱不禁风连跑起来都像头绵羊的女人,会是人群中杀害两位导师的刺客吗?今天这里要是没个结果,所有人都得死!听见了吗?给我杀!给我把剩下的一个个杀光——”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