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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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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倚在御座软缎衬里的靠背上,教皇幽幽地说。
  刺到阶下跪着的人耳中,却是如剑掷地之声。
  
  “擅自挪用圣玺,是我罪无可赦!当时情形万不得已,第三军加赫尔、第四军伊叙拉先后弃械,哥珊几近沉陷!若没有宗座敕令,根本无法调动第六军镇压狂信徒乱党,而等我矫诏之时,发现圣玺已经有过私动迹象,才明白豁嘴先前号令圣城守备和第三、四军的谕旨系出伪造……”
  “豁嘴事发,至少是在第四天吧,侍卫长?告诉我前三天你都在干什么?看着我的人民被屠杀吗?”
  “我被他的言词所蒙蔽,猊下。我一开始竟真的相信他是为了搜查刺客!众所周知,自从枢机主教团和各级教会解散,狂信徒就是您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出自圣意,无人怀疑他们对您的忠诚。我醒悟得太迟,不论怎么挽救,大祸都已经酿成。请猊下赐罪于我一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其他宗座侍卫无关!”
  他越说越流畅了。到最后,几乎真要被自己的恳切感动得接近哽咽。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措辞:屯粮的罪证,豁嘴的人头,死无对证的事实,知道他曾参与搜城密谋的葵花高层也早被清理干净;至于第一张假谕令是如何被炮制的,他当然有的是法子让他选中的“细作”在口供上按下手印,那人此时正奄奄一息地烂在地牢里,任谁去问只能得到他事先教授的答案。一切不说完美,至少无缝插针,他的把柄就像一尾滑溜鲶鱼,纵使在眼底游动也难抓住。哪怕教皇心知肚明——事已至此,这头会喷火的老龙不可能嗅不出一点什么——亦无关紧要。
  “不需过分自责。”声音坚冷,却明明是劝慰,“作为被蒙骗的一员,你后来的作为已对得起民众期望。”
  他清楚这句话里每一个重音的意义。
  “可是猊下,民怒沸腾,虽然首恶已死,数万狂信徒得不到名义上的惩处,终究难以服众。如果一定要有个交代,请让我——”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海因里希?”
  那人在他面前站起。立刻,他视线里的光被猛地吞噬了一大半,又或许这只是出于晕眩。长时间的跪伏令他身体一边麻木另一边极其敏感,可眼下这两边同时被戳中了,虚弱一点点啃啮着他,而他分明听见自己陡然粗促的呼吸声。
  但披着朱红色祭袍的高大男子并未走下台阶。
  他兀立良久,又重新坐回椅上。额印的金边在阴影中似有明灭的光。
  
  “你知道,”他说,“其实死并不可怕……”
  
  海因里希张开眼睛。
  发丝和软枕差不多盖住他的脸。他又动一下眼睑,前日的那些画面和言语飞快地退往缝隙中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一角接着白墙。宗座侍卫的寝所总是这么朴素而毫无意趣。
  阿玛刻刚从他的浴室出来,正敞开前襟,用狮皮揩着长发。
  “后来呢?”见他醒转,她轻哼一声。
  “后来?”昨晚果然还是太累,说到一半撑不住了么?“后来啊,就那样。”海因里希笑笑,“我递上了辞呈。”
  “辞掉侍卫长的职务?你主动的?”
  “算吧。说是以罪抵功。为了让教众满意,会让我参加今晚迎接帝国特使卡尔塔斯公爵的礼宴,好像要当庭表彰。宗座真是赏罚分明。”她眼里有讶异,这种表情在他看来已习以为常。“更像一桩交易,是么?”
  “你胆子愈发大了。”她贴近他,玩味似地说。
  海因里希只是微哂。他重又合上眼,面庞陷在枕被之中,看似下一刻就将再度进入熟睡。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叩响。
  “大人。”双层夹板木门隔音效果显著,语声颇轻细,“这有献给您的花束。”
  阿玛刻神色稍变,退入橱柜一侧通往浴室的小隔间中。海因里希支了支身,却无力撑起。“什么花束?”他腔调如常。
  “是哥珊的一些女孩们,听说侍卫长大人与刺客搏斗受伤,自发献上的。今天早上有很多市民聚在大圣堂晨祷,祈愿您早日康复。”
  “我知道了。请把它放在门外,一会儿我自己拿进来。有劳你向大家转达我的谢意。”
  属下的脚步渐渐远去。
  阿玛刻站在影子里倾听着,直到再也没有第三人的声息。“好戏码。”她露齿一笑。
  “云缇亚在哥珊的据点和同党虽然被端掉了,他的尸体却至今还没找到,宗座对外宣称刺客已死,心里又怎会踏实?这一头耶利摹特使来谒,肯定是有国家要事;那一头民众甫受重创,急需安抚人心。我没留下什么台面上的罪状,对他又还有点用,他还想稳稳当当统治他的圣城,贸然将我处刑只会挑起风浪。要除掉我,最好的法子是暗杀或毒药——所以我离他身边越远,就越安全。你懂的,要让一个宗座侍卫无端端地蒸发,没有比在永昼宫里面更掩人耳目。”
  “你当初怂恿豁嘴搜城时,就铺好了这一步的退路?”
  海因里希不答。
  “曾经有一刻,”半晌他说,“我以为自己无论赌哪边都无法获得胜利。”
  阿玛刻像看见一条自称只以草根为食的狼那样笑起来。
  “可你现在胜了。”她将手放在他裸露的肩上,指甲有意无意掐入他肌肤。“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不要忘了有人还在等着你的承诺。我还在等着云缇亚的骨头从永昼宫下的湖底捞出来,在我面前化为灰烬,那时我俩的瓜葛才真正算是勾销。不过,还有个问题想弄明白——”
  “——凯约被你怎么样了?”
  海因里希眼中陡然现出锋光。
  他握住阿玛刻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但它沉如铁铸,轻易难以推动。
  “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他在永昼宫露台上被刺客一刀斩首。头颅已呈给了宗座,昨天刚按将军的身份举行了国葬。你忘得好快呀。”
  阿玛刻俯下身,声音低得像个幻觉。
  “那是路尼的头。”
  “……实话说吧,宗座对如何处置那老狮子很是头疼。有人控告他与乱党同谋,事实却又是他举报线索,立了大功。刺客伏诛看来让他受惊不小,就在那天他中了风,虽然没死但从此浑浑噩噩,等同废物。他是武勋辉赫的人,处决或当作寻常葵花一般流放,宗座都于心不忍,于是明面上给了他个结果,背地里为他安排了地方颐养天年。那儿不近不远,牢靠又少有闲人接近,风景也壮观,最是个终老的好去处。啊——别这样看我。宗座当然不会再和我商量,这全是道听途说。”
  “倒很合你的意呢。”她叮着他耳朵。“不近不远。要用能看得见他,要杀能找的着他。”
  阿玛刻松开手,大笑而去。被抓攥的肩部已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海因里希望着她在隔间梳发的侧影,不动声色地用衬衫掩住了那印记。
  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已无睡意的脑中忽地轰然一响。
  “其实死并不可怕……”
  用力捂住额头,像是要摁灭那幽影般回旋着的声音,但他心知这纯属徒劳。男人绛紫色的目光从未具名的虚空中刺穿他。而当他定下神来,却发现那仅仅是一大束紫罗兰,嵌合着星点的薰衣草和夏堇,别在门外侧的插闩上柔郁地散发芳香。
  
  从圣泉厅进入内殿,抬头望去,位于第二层的“镜厅”像一张悬浮于空中的巨大王座。六棱水晶灯柱和象牙镶饰的护栏装点着这间专为宴会设置的厅堂,珐琅壁画因琉璃吊顶折射的缘故而蒙上淡胧光华。永昼宫内殿系由耶利摹帝国当年最负名望的大匠师设计,上下各层几乎都是半开放结构,诸厅之间以露台相望,从中传出的灯光辉映一体,令整个内殿如同托载着星群的浩瀚海水。就连帝国本土也难见到如此宏大而精巧的建筑景观——从卡尔塔斯公爵那瞪得溜圆的眼珠里,海因里希分明发现了这个事实。
  举步维艰的特使在两个近侍左右胁扶下一点点顺着阶梯蠕动。内殿的楼道并不狭窄,但公爵殿下气喘吁吁地挤在中央,除了近侍便再没人能与之并行。宗座侍卫长走在前头,几次停下脚步等待,想拉一把又怕失了礼数。他知道这个肉球身后定有一大帮人在卖力地推,生恐他们的主人一个趔趄便虎虎生风地滚下去。真是奇谈啊,皇帝奥伯良三世的妹妹,那位美冠群伦的诗蔻缔公主,竟然每晚就和这样一头猪睡在一起。也罢,那些生下来便要被当做筹码或赌注的女孩……
  海因里希不由失笑。某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影子被他从念头里赶了开去。
  参加晚宴的其他重要人物已在镜厅落座。第三军统帅加赫尔称病不出,侍卫长只瞧见了阿玛刻和伊叙拉,后者瞟也不瞟他一眼,只顾与部将大声说笑,阿玛刻倒是旁若无人地啜着酒。公爵的几个贴身随从有幸能陪同宴会,而车夫杂役等人另设偏厅招待他们用餐。一切都遵循着正常的礼仪,唯独不见教皇,代替他的是笑容可掬的总主教,正指挥侍僧将纯白的牛至花放到为公爵预留出来的席位上。
  “法座阁下。”海因里希说。
  身穿祭服的年轻人抬头,笑意不减。经历过七日暴乱这一事件,他好像愈发老成了。“喔,是侍卫长大人——宗座有些疲乏,正在洗浴,待会再过来迎敬贵宾。怎么?您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小擦伤,劳您过问。”自己明明才是教皇最亲近的下属,却连宗座行踪都无缘知悉,或许不单纯是那张辞呈的原因。呵,这也在意料之中。那条老龙……
  灯台下的棱晶坠饰叮铃着。聋诗人诺芝拨起六弦琴,开始唱一首悠长的古歌。总主教与满脸憋得通红的公爵互相见过礼,按说宴会便已启幕。阿玛刻却蓦地一呛,酒水喷了半身。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理众人的眼神,径直离席。
  “喂,侍卫长。”经过海因里希身边,她步子绊了绊,险些跌在他怀里。“更衣室在哪儿?”
  海因里希指了个方向。
  她的手在他前臂上一按,这才勉强维持平衡。五指过处,一小枚东西悄然落进他掌心。
  “谢了。我自己去。”
  是张紧捻成团的字条。海因里希暗暗摩挲展开,指缝间窥见上面寥寥数语。阿玛刻本人的字迹。他原来就缺少血色的面孔瞬时发白,好在有杯中鲜红映衬,瞧不出太多异样。席间热气蒸腾,歌乐四溢,无人向他投注目光。用杯沿掩住唇,他将那纸团吞咽下去。
  “法座。”他试探说。
  总主教只是点点头,仍然沉浸在与正往嘴里大块填塞食物的公爵的殷切交流中。乐音进入了最高亢的一段,连伊叙拉和部将的谈笑都显得模糊不清。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这位宗座侍卫长(很快便要再加一个“前”字),仿佛他的存在已彻底被遗忘。厅中一片喧闹,在他听来却静得出奇。
  海因里希起身退往厅侧。他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镜厅的露台望向一楼大厅,几个装束截然不同于永昼宫侍卫的身影正朝这儿走近。长袍前襟及地,雪白的飞狮纹样上是一杆天平,一头盛着烈日,另一头盛着代表裁决的利剑。他太熟悉这个图案了。圣廷审判局的人。
  领头的调查官手捧一叠卷轴,垂下金紫相间的穗带。宗座谕令!
  那女人事先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海因里希无暇再想下去了。他飞快奔向楼道,脚步声却在下面愈来愈重。只有绕到上一层大厅,再从侧门寻路离开永昼宫,谋求心腹的接应——可教皇既然要下手,必定在殿外设下重重封锁!
  该死!他应该清楚的!他早就清楚老东西的手段!根本用不着什么毒药暗杀,只要那座锈灰色的建筑还张着大嘴——那一旦落入就再也无法脱出的黑暗——他对它的胃口了如指掌,不管多锋利的武器在它蚕食下终将成为废铁。没人知晓他是谁,没人能改变他的命运,他会被扔在那巨兽的肚子里慢慢腐烂,外面由别人顶替他的身份和英雄头衔。你太天真了,海因里希!你太高看了自己!
  而你竟蠢到以为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触摸胜利!
  螺旋状的阶梯在脚下延展。无限漫长。逃吧,毒蛇似的疯女人用微醺的眉眼大笑,有多远逃多远——
  可真逃掉了又怎样?你的前程,你的未来,你惨淡经营的道路,你用父母姊妹的性命铺起来的一块块砖石——那些全完了!海因里希!
  你费尽心血构筑的一切终究毫无意义!
  他扶着巨大的立柱,听见自己低声喘息。空荡荡的殿前过道里只有这个声音虚弱地飘飞着。星煌殿,安置诸圣之所,永昼宫内殿的最顶端,唯有这一层与下方的众多厅堂完全隔开。而现在那道仅仅在圣徒亲临时才会开启的大门屏然矗立,两侧是连向双塔的通道。西边是教皇与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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