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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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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是教皇与宗座侍卫起居静修的夕塔;东边则是更高的晨塔,专为典礼祝祷使用,在哥珊沦为地狱的那七日,统治这座城市的人就是闭封在此,隔绝世事。
  他也记不清双腿是怎么迈到这儿来的。分明是两条死路。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海因里希轻笑几声。他对着抛光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整好发绺,抚平凌乱的衣角。映照出来的仪容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焕发,坦然镇静。也许皮相下不过是个疯子,也许自己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发狂,难以遏制。然而至少有一点能确定。
  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头。
  步伐放稳,他朝东边的过道走去。
  
  “其实死并不可怕……”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猛狮对背水一战的羚羊的威慑吗?怕我即使性命操于你手,亦能用尖角搠穿你的肚腹?
  
  石阶一级级落向身后。他想起来了。过往未曾留意的种种在此刻层叠浮现,比目睹它们的当时还要清晰。教皇桌案上那些卷宗,那些图纸,那些从未有人敢于翻看的书册,而他一度以为它们仅是试探自己这个侍卫长的道具——不,不止如此!特使要造访的消息两个月前就传到了,正是那段时候一直频繁出现的它们开始彻底植根于教皇的书房;而七日升塔期间,他窃用玺印,无意中却发现满摞图册典籍已从那儿消失。七天七夜,闭居于高塔之顶,无人探视,无人搅扰,要研究什么再好不过!
  这就是那七日祝祷的真正缘由?这就是帝国特使来朝的真正缘由!
  他奔向晨塔最高层的静默之堂。很好,没有追踪而来的脚步。哥珊上空的风透过窗子阻拦他,他听见它胁迫的呜声,但这很快像沉水的小石子似地甩进了无穷空旷的世界里。他在上升。不断地上升。一如许多次在睡梦中那样,这种感觉让他的心腔诞生出一种窒息般的快意。找到那秘密又如何?明白得越多只会死得越迅速,风声说。你终究要死。
  ……没别的路了。
  曾为容纳教皇的祷告而打开的房间近在眼前。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讶然注视他。“大……人?”其中一个说,“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晚宴上的那些人、自己一路遇到的其他侍卫一样。
  果然是单独授意审判局的密捕。
  “宗座正在接待公爵殿下,叫我来这拿一些需要转交给耶利摹皇帝的物件。”海因里希微笑,“哦?我还没正式离职,看到我做点分内事就这么奇怪吗?”
  “这,这个……”
  我不会逃。他回答那声音。我还有放手一搏的力量。
  我绝不会同蝼蚁一般死去。
  “没什么‘这个’的。是宗座口谕。”
  
  ******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直起身子。显然他旁边爱撒酒疯的仪仗队长又喝高了。教皇国的石榴酒很烈,有种在雪堆里窜行的火焰的味道。斋月刚过,席上的丰馔便也不拘荤素,品种虽非特别丰富但各道菜的主配料无一相同。离开偏厅时,车夫看见厨师正在耐心分切一只涂上蟹膏烤制的半岁羔羊后腿。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宫殿外满是荒芜田地和饿殍死者的国度。
  他略略敞开衣襟,哼着曲子走在长廊中。一名侍僧凑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小解,得到答案后,把他领向一条远离宴会厅的通道。路是蜿蜒向下的,越走越幽窄,热烘烘的杯盏相撞和醉骂声最终都消失干净,仅有一扇用藏蓝色帘子掩住的门。侍僧会心地退了下去。
  车夫推门走进。
  蜡烛在无窗的室内亮着。似已等待许久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只穿了便服,更显得金紫双色的额印熠熠逼人。
  无名的驭手对这片大陆最威严神圣者低下头。
  “我主。”他唤道。
  “多年不见,老友。”教皇直视对方,只是这眼神中传递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悦色。“我该称呼你什么呢?……李弗瑟?或者公爵殿下?抑或你从前的……在我们还并肩作战时的那个身份?”
  每说一个字,他所注视的人容貌就变更一分。车夫用手缓慢地拭过自己面庞,所建筑起来的表象却如退潮般急速逝去。胡须脱落,头发由黄转黑,颓懒仪态一扫而尽。站在教皇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三十来岁的青年,腰杆在极为普通的衣装里全然挺直起来,就连柔和的眉形也盖不住眼角暗含的英锐。
  双手在胸前交叉,握住两柄指向地面的虚拟的利刃。然后他跪下。
  像多年前那样,他吻了高大男子被衣摆擦拂的鞋尖。
  “李弗瑟·卡尔塔斯,”他说,“深鳕城公爵,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觐见猊下。”
  
  
作者有话要说:  




☆、Ⅶ 孤鸟(5)

  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时间对他犹如生命。
  门从里边反锁。两名卫士还在门外尽忠职守,暂时没听到其他人接近的声音。还来得及。他深吸一口气。虽然除了盥洗水台和祷礼用的神龛未被撤走,静默之堂内部几乎空无一物。
  书架和书桌都凭空消失了。连带那些纸笔和卷册也不翼而飞,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在此出现。海因里希划亮一盏灯,蹲下身,想在地毯上找寻几点墨迹。他了解教皇的习惯,深夜阅读和书写时总喜欢弄一点苦艾茶提神,可这儿不用说一两根茶包系绳,就连只杯子也看不见。
  一团逐渐向事实靠拢的恐惧越来越清晰地自他心头凸露出来。
  那所谓的“秘密”,或许只存在于他的臆想和幻觉。
  
  “‘诸寂团’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已经七年了。你离开教皇国,孤身一人进入异邦的王庭,最终迎娶皇妹,把持朝政,也已经七年了。好快啊,李弗瑟。你还是七年前的旧模样,而我,这身躯已成朽木。”
  李弗瑟端详着教皇深藏不露的笑容。“您和那时一样,”他柔声说,“正当盛年。”
  “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自己说相同的话,但每天夜晚睡下时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谎言。”教皇的手拂过密室内仅有的一张桌案,光线沿着他的袍袖爬行。“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七年我究竟添了几条皱纹、几根白发?”
  “……我在那边听说了贝鲁恒圣者的事。请节哀。”
  教皇脸上的笑凝止了。
  “坐吧。”良久,他说。
  另外几支烛台陆续被点上,光照一时盛烈起来。李弗瑟心知教皇在此时此地会面的用意,两处宴会厅的喧闹能替他们的交谈阻绝所有谛听。他从衣内抽出一张羊皮卷,就着桌面摊开,用笔在这幅没有任何标记的地图上逐一注明方位。“舍阑人明面上仍与帝国维持媾和,暗地里却在集结大军,似乎即将挑起战端。这个月初,我从眼线那里证实消息,沙努卡可汗留在中洲大陆的代行统治者暴病身亡,茹丹和旧苏佞帝国的反抗军乘机切断了那边通往我们西大陆的航道。沙努卡眼下面临两难,要么赶回去平息战火,留下他的儿子哈希姆和暗血茹丹的慕雅德驭主在此与帝国‘和平共处’;要么寄希望于他本土汗国的大将控制局面,为了保住他远涉重洋侵略来的土地,必然……”
  “必然背水一战,疯狂扩张!倒是很像那群红眼蛮子的风范。”教皇以指节叩击桌面,“不过沙努卡这人我熟悉,疑心病重得像豺狼,单单对他的独生儿子倍加信赖。他应该还不至于发疯,懂得他的本土和西边这一小块飞地孰轻孰重。公爵,你说舍阑有军力集结的迹象,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个月了。只是演练,迟迟不见行动。”李弗瑟会心一笑,“我和您想的一样。”
  “故布疑阵!沙努卡本人,大概这时已经在中洲了!呵,就凭哈希姆那个乳臭未干的鲁莽小子?他还以为暗血茹丹仍是当年趴在他脚底下伏哀乞怜的那条狗!——告诉我,咱们的老朋友奥伯良三世皇帝陛下近来可好?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国库里的钱全塞进舍阑人口袋,只求保住他千辛万苦才从叔叔那儿抢来的皇冠么?”
  “陛下身体还很健朗,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每晚到寝宫里向他哭诉寂寞的妹妹,身上会带有那种令人变成行尸走肉的迷毒,日积月累,只消大半年就足以抹去他所有思想。我在王庭和深鳕城都握有重兵,现在时机成熟,对付那些光知道窝里斗的帝国渣滓轻而易举。我主,一切终不负您的期望。”
  公爵在烛火的阴影里抬起头,眼角幽微闪动。“耶利摹帝国,已握在您掌中。”
  教皇徐徐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受接见的人,因此后者不知他是否在笑。室内无风,他的袍裾却有微细到难以察觉的抖动。长久一段时间,他维持着那个姿态,让人以为他是在凝望墙壁,那儿有一扇凡人之眼不可看见的窗,展示出唯独他才能亲睹的未来。
  “……我和奥伯良少年时就相识,”他说,声音殊无笑意,“当年我为摧垮普拉锡尼而举兵,是向他借的军队。因为他需要一个与他交好的教皇,需要一道来自上主的神谕承认他以阴谋僭夺的皇位。我走到今天,他功不可没。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阻挡我,不能阻挡这片大陆从野蛮人的屠戮下获得拯救。李弗瑟!这是与舍阑人开战以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把这个拿回去,沙努卡引以自傲的战象将再无用武之地。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足以令他悔恨终天!”
  一叠图纸放到了桌案上。近乎雪白的牛犊皮纸,用丝绦束着,公爵伸过去接的手竟有些迟滞。尽管事先已有所准备,然而到真正展开,看清楚那上面的图样、文字和数据,仍不免低呼出声:
  “这,这是——”
  
  掀开盥洗池旁边的垂地隔帘,眼前是同样空空荡荡的小天台。看来这儿曾被作为静默之堂的废物堆放间,但显然它已经过了侍僧的细致清扫。海因里希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字纸篓,里面甚至没有一颗灰尘。
  那头老龙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它一直在那等着,就为了欣赏他最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瘀伤又钝痛起来了,他有些晕眩,大概是位置太高的缘故。不。还没到最后。和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向上飞升,居高俯瞰,一度认为他将要去的地方宽敞光明。
  而此时,疏星悬顶,夜如铁墓。
  海因里希踉跄退了两步。他抓住护栏,这才勉强控制住平衡。余光一扫,栏杆底下有什么映入视线。……一只雨燕巢。泥还没干透,看样子新筑不久。
  巢里同样是空的。它的主人方才因他的到来而飞开了去。
  真可笑。他想。凡你目见的终要一无所有……
  ……不对。那鸟巢里有东西。细小的,絮状的,在他手中这盏油灯前泛出些许黄白的光。不像是雀鸟平常衔来垫窝的枯草等物。海因里希屏住呼吸,俯下身子,伸手前去拿取。熟悉的触感。一点不错。
  是撕得粉碎的纸片。
  
  手指小心翼翼,将碎片一枚枚朝它们原本的形状拨弄。他强迫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颤抖。似乎在书本里夹了几十年的老旧桦皮纸,它的遗骸开始重新组合,吐露色泽早已淡褪了的字句。时间对他忽然就轻飘如风,没什么比它更不重要了。因为即使下一瞬,死亡的脚步就响到外面门口,他也听不见。心跳鼓鸣一般,捶击着他的耳膜,并很快成为后者所担负的全部重量。
  一切的纷繁线头在他脑中跳跃连接着。七天的暴乱摧毁了大片房屋,燕子只得飞往更高处筑窝,但这儿离地面太远,它们便就近叼出字纸篓里的碎纸片,以作铺垫,正巧逃过了侍僧的视线。不,还有更关键的——所有的碎片竟都来自同一张纸,这能说明什么?其他废纸定然都一如寻常,揉成团扔在篓里,对燕子毫无意义;唯独这一张——
  字句愈发清晰连贯了。娟秀的笔画,特有的花体。是茹丹文字。他曾在吉耶梅茨军中效力多年,对于读懂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障碍。
  也正因为此,双眼在极其自然地识别出那些字的意义时,猛地抽动了一下。
  海因里希感觉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但这并不能阻止它挤出最微小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念了下去。那是一封信的开头。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
  
  “这是两种火炮的结构分解和复原图。口径较小、炮管细长的,名为蛇炮;另一种炮身大而粗的,名为蜥炮。蛇炮发射快,精度极高,配合实心石弹能造成直线穿透杀伤,最适合定点狙杀敌军将领和战象;至于蜥炮,虽然装填较慢,灵活度相对低,但射程足有近两千米,杀伤范围呈片状,对密集阵型的军队和建筑物伤害巨大,即便像麦斯喀达那种用秘金岩和蒸土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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