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者有话要说: 向乔治·奥威尔致以我最谦卑的敬意。
☆、Ⅶ 孤鸟(6)
李弗瑟放下图纸。烛火已燃到挂着蜡泪的烛台根部,一阵轻嘶,有几星黯然熄灭。
“我主,”他沉声道,“都记熟了。”
教皇点点头,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金属卷轴筒。最后一次点检着浸透他心血的那些纸稿,设计图样、细部分解、操作说明、铸法乃至铸料配比,一页页地,他将它们卷起,装入圆筒内。“这东西里面有夹层,盛着王水,必须先照一定顺序转动底部七个活钮才能开盖,贸然打开或者试图使用暴力,夹层都会破损,令资料完全蚀毁。一路上没事最好,万一有变,务必先保全自身。就算图稿没了,凭你的天赋记忆,再给工匠们默写一份也不难。”
“我已按照您先前密信嘱咐,以替皇帝修缮夏宫之名,在全国召集五百名匠师;另有从舍阑军中俘获、投诚的火器技师数十人,他们痛恨蛮族残暴,愿随时为我军效死。”李弗瑟俯首,“铸铁也在大力冶炼中,原料充足,不出意外,预计两个月内可以造出十二门炮样。”
教皇微笑。“够了。”他说,“我们能做到的已经做到。剩下的事,听凭天命。”
细弱的烛花一朵接一朵燃尽。逐渐昏暗下去的晕光里,两人对坐,彼此注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陪我到上面走走吧。”半晌,年长的男人开口。
李弗瑟垂手跟在后面。拉开门的瞬间,房内仅剩的一根蜡烛也走到了终点。烟气弥漫,黑暗在永昼宫的满殿辉火前像只蜷伏的小兽。
他们披上最普通的侍僧黑袍,手持提灯,用风帽盖住脸,沿着斑斓灯影在长桥般的回廊间穿行。接近内殿顶层时,教皇驻了驻足。李弗瑟顺他目光向下望去,只见镜厅的露台上,那浑似巨大肉球的“公爵”喝多了酒,正在侍从的搀扶下呕吐。他极力弯着腰,冷不防一栽,脑袋插进金痰盂里。侍从们手忙脚乱,大声呼叫,却怎么也没法挪动那惊人的硕躯,连总主教和卫队都闻声赶了过来,现场便如群蚁围着一大块肥肉,乱作一团。
“实在想不到你会选这种人充当你的替身,”教皇忍俊不禁,“一时兴起么?”
李弗瑟也笑了。“不,”他回答,“我在帝国就是这副样子。”
教皇凝望着他。眼神并无诧异,唯有渐渐收敛的肃然。
“不弄成这个模样,没法在奥伯良身边活下去。脑满肠肥,痴壮臃肿,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人伺候,每时每刻都要挣扎在汗水与喘息当中。因为太胖,心脏甚至必须靠药物才能撑持,人也失去了房事与生育的能力。这样的我,却由于一点恰到好处的小聪明,和足以让自己被当成棋子利用的资历,为皇帝陛下所宠爱——那家伙精于宫斗弄权,只有如此才可取得他的信任。若不是他知道我永不可能拥有子嗣,对他的皇位毫无威胁,怎么会将我看做他的首席近臣?若不是他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怎么会把一直暗地里与他乱伦的妹妹诗蔻缔嫁给我,以作掩饰?若不是他自信,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把行动不便、丝毫无法反抗的我置于死地,怎么会任由我留在王庭,代他呼风唤雨?……”李弗瑟声音低下来,终于戛然中断。
“我向齐丽黛学习易容幻术,一生也将被她教授的幻术所囚禁。”他笑着说,“这是报应……”
通向主殿天顶的门打开了。他们站在如冠冕一般的永昼宫顶台上,灰白色清光越过黑夜拂洒城市。高处的内城与低处的外城环叠相套,悬浮海面,无穷静寂。庞大的哥珊尚未从沉睡中醒来。只有已醒的人们,慢慢增多的黑点,那是无数细小虫豸啮咬着她的躯体。
“恨我么?”教皇问。“恨我任意搬弄你的命运么?”
“……你知道那位大妃的结局吗?”没有回答,他接了下去。“她死了。自己设计,被她的儿子亲手杀死。只因教义说,凡无辜被谋杀者,必升往诸圣之国。她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你恨我么?就算你说‘不’,齐丽黛也必定恨得锥心刺骨,至死方休。是我命令你抛弃过往,是我逼迫她与你分离!我这双手截断了多少条人生轨道,将它们连缀成操纵木偶的丝线;我夺去了多少人的所爱,又将他们推上我选定的道路……我以为只要我先断绝自身牵绊,就可以坦坦荡荡,一往无前;我在献祭他人之时,首先已烙上了背弃深爱之人的罪愆!”
圣曼特裘忽而大笑起来。袍裾摇撼,他笑得全身剧颤,难以自制。“可是贝鲁恒……我唯一的继承者,我言传身教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学生!……连你也和凡夫俗子一般,为爱欲所迷惑?为何你怨憎如此之深,对我永不宽恕!”
“我主!”李弗瑟低呼。及时抢上前一步,略略佝偻的高大身躯委顿在他臂弯里。但那只是一瞬息的事。教皇推开了他。这个体态中已显苍老的男人扶住护栏,踉跄几步,终于直起了腰。一口鲜血喷出,悄无声息蔓延在胸前漆黑的袍襟上。
“你看,”他仍笑,“这是我的国家……”
夜幕渐趋稀薄。一种剔透的色泽从东方天角扩散开了,不久将要笼罩大地。纯白之城哥珊,悬浮在海与山崖之间向上腾空的飞狮,被这天光一点一点撕碎了覆体的黑纱。年轻人依言望去,第一次,整座城市的疮痍高低远近收于眼底。焦黑的街道,成片毁弃的房屋,垮塌的运河河堤,无数歪倒的灯柱和雕像,喷泉干涸,曾经鲜花遍地的广场沦为废墟——所有清晰的,或难以细窥分明的,统统印上了瘢痕的颜色。哥珊的伤口不再流血,它们已被死痂所凝固。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或许永远不会苏醒了。而那些渺小的虫蚁仍在蠢动,用细细密密的牙齿吻着它们的母亲。从这齿缝间,从圣城已被舐净的骨骸和尚未被啮食的血肉间,诞生出近乎无声的悲号,盘旋在天空中如群翼拍振。他不知道这悲号是来自死者还是生者。脚下仿佛有震动传来,深透地心,像是一个亡灵在为它遗留人间的肉体蒙受羞耻而战栗。
“这是我所统治的国家……是我的爱徒一心要颠覆、是我豢养的数万条忠犬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蹂躏过的国家!太迟了,李弗瑟……当我走出晨塔,一切都太迟了。当我以为自己不眠不休、沥尽心血完成了这些图稿,将拯救大陆的熹微希望握在手中——我的人民却被疯兽所撕扯,哀嚎遍野,脑汁涂地!这是惩罚吗?我竟听不见大片大片哭泣求诉的声音!是早已离弃尘世蝼蚁的神明和先代诸圣对我的嘲笑吗?我要兴建的,终因我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损毁;我所执著的,终将遭受那不可逃避的果报!就因为我在僭行上主之责?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妄求在这已无神的世界,为混乱的人心建立独一无二的秩序和准则?”
教皇缓缓张开双臂。静止的风在他的拥抱里,为他摹画出一个恢弘世界永无法抓握的轮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笑声更轻了,“是啊……万安节。万物安好之日。你听这凡世,万籁俱寂,静谧如死!火焰燃起也没人再高唱,雷霆掠过也唤不起回音。我统治着这样一座死城,一个蚁穴,谁知道它曾是重生过千百遍的哥珊?……谁知道这就是我的祭坛,我渴求天国自此降临人间的都市!”
李弗瑟倏地跨步,用肩膀和手臂支撑住了教皇。他担心再晚一刻后者便会如冰山一样崩塌。恍然发觉,看上去修长健硕的身躯在黑袍下竟是何等瘦弱。这个人的骨骼,他一直以为坚硬胜钢,不可炼化,不可摧折。
只是此刻,手中把触,却清楚摸到那暗藏的斑斑锈迹。
“我不会流泪。”教皇说。“我自记事起到现在,仅仅一次……我所有的泪都在那一次流尽了。”
他眼角是干的。皱纹深且黯淡,了无光泽。
是的。李弗瑟想。七年时光……
“我不惧怕报应,也决不会忏悔。”男人抬起袍袖,揩去唇边血痕。他的笑衰微下去,却并非凄凉。“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在你决定动身那一天……”
怎么会忘呢?上天原本就赐予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一字一句,亘难磨灭。“记得。”李弗瑟低首。
“……我相信,终有一日,万国归一。即便没有神,光辉也将遍布大地。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神明已不复存在,但人人都心怀信仰,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理念感召和支撑,引导他们崇尚善良,摒弃邪恶。”七年前,武圣徒将权杖点在跪伏在地的刺客的右肩,坦然微笑。“这就是我不惜用任何代价换取——”
“——哪怕唯有以剑和火焰为犁,才能耕种出的未来。”
他踽踽独行。往事在后,一刀斩断;命运在前,飘摇若缕。
你甘愿为这未来而战斗吗?就算要弃绝挚爱、背离旧友?就算所有曾搀扶你的同伴统统死去,留你一人独生?你仍是李弗瑟,有朝一日你会手持权柄,掌控一个辽阔的帝国,甚至成为它的君王。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是从前的你。光明或许最终也照不到你我之身,你却将毕生遁迹于幽暗。
那一天诸寂团接到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道命令。自裁将身堕地狱,于是他们借助友伴之手来了结自己。他站在灯塔顶上,默不作声,看着昔日的战友倒在彼此血泊中,直到齐丽黛攀上塔尖,一把揭开他精心捏塑的面具。曾像变戏法般教他幻术的齐丽黛,和他并肩经历过难以计数的战斗、互相救过性命的齐丽黛,这一刻与他刀剑相向。“一起走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有的记忆都朝着同一个豁口涌上来了,纷繁湍急,将人灭顶。
他最后用自己的剑穿透她身体,却抓住她握持武器向他刺来的手,轻轻一扳。茹丹弯匕铿然坠地,滑落到高塔外的虚空。她望着他。这个眼神足够给他刻下永不消磨的疤痕。所有被笑语诉说的邀约和诺言,所有冠名为爱的托付与铭记,都从此瞬开始焚烧,只余沉默,只余灰烬。
“……对不起,”他说,“要下次了。”
你甘愿吗,李弗瑟?就算偷生也要活下去,就算永远失去了你的鸟群也要独自飞翔下去?
是的,他记得。跪着将前额贴在地上的刺客回答……
我甘愿。
万安节过后第三天,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率领的帝国使团踏上归途,教皇圣曼特裘驱车相送。时正值哥珊的盛夏,人们在诗颂大道边聚起长队,抛洒即使经过了浩劫也依然红艳的安石榴花瓣,排场盛大,一如两年前同时同地欢送某位圣徒领军出征的情形。只是此刻,再也没人高呼,没有孩子跟随马匹和仪仗队奔跑。一道道目光木然枯萎,任由那与自己无关的使节在簇拥下从面前经过。死寂紧扼着这座城市。空气僵冷,六月的晴日犹如肃秋萧索。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躬身候在舆座前,待体积巨硕的主人被一帮仆从生拉硬拽塞进车去,这才跳上车辕。他握着缰绳回望,越过公爵浸透汗水的浑圆躯体,只见教皇站在另一辆礼车上轻轻挥手。圣堂钟响,鸽群扑剌剌掠过天空。
车夫没再回头。
四匹雪斑牡马咴叫起来。那只细长的金属卷轴筒随着车轮在他怀中滚动。
他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就像七年前他孤身离开这座城市,所能做的也只有一语不发地上路而已。他早已习惯了听从命令,不管它背后是否有缘由。
他看见断裂的街道,火焚后的城区。人们的眼神荒瘠如郊外土地。他看见濒死的老者,缺臂少腿的男人,面黄肌瘦的孩童,以泥土和死尸为食的饥者。他也看见宴席上那些精巧丰盛的馔食,在那之后是教皇宽大袍服无从掩饰的虚弱。这个男人一直在强撑着,尽管痛苦哀伤也依然心思细腻,竭力在异国使节面前维持圣廷的尊严。他不曾揭破,更不曾劝说,虽然彼此心知肚明,自欺欺人并无意义。
他也没问诸寂团到底是个怎样的结局。或许有人还活着,或许这个组织还未完全灰飞烟灭。来哥珊之前他在哨卡见到一个重伤的茹丹青年,帮其逃脱盘查,因为那人实在和云缇亚太过相像。但他什么也没跟教皇说起。包括齐丽黛——当年他那一剑特意避开了她的要害,或许她今时今刻仍在人间,又或许,她早就因太强烈的执念而死去。
他闭口不言。这个国家诸多种种,业已和他无关。
七年前他只是个空空白白任人塑造的刺客,而七年后,他权倾一朝,一个辽阔帝国如牵线傀儡般被他操弄于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