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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就在她家附近,因为温禧能隐约听见母亲尖利的哭叫声,还有父亲蛮鲁的喝骂声,其间还夹杂着看戏邻居虚情假意的劝慰声。
生活中的诸多打击已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温禧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装镇定道,“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她也顾不得省钱,伸手拦出租车就准备回去。
偏偏一连几辆都载了客,温禧急得满脸都是汗。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她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主动拉开了车门。温禧看见莫傅司歪在后车座上,正半眯着眼睛。
“小姐,少爷请您上车。”司机礼貌地侧了侧身子。
不,不能让他看见,那么破陋寒酸的巷子,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着男人的短裤和女人的内衣,发黑的木头窗框满是白蚁蛀蚀的孔洞,水泥剥落的山墙脚上黑绿的青苔,浮着鱼鳞片和烂菜叶的阴沟,不,不能让他看见。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温禧的脸忍不住红涨起来,朝莫傅司鞠了一躬,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自己搭车就行。”
莫傅司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打了个手势,司机这才关上了车门,又迅速坐进驾驶座位,劳斯莱斯徐徐发动。车前灿烂夺目的银天使随着加速成为一道白光,在她的视网膜上呼啸而过。
终于有一辆空车停下,温禧坐进后座,低声道,“师傅,麻烦去里仁巷。”
到了巷口,付了钱,温禧拔脚就往巷子里奔去。
老远便能看见一堆人簇拥在一起,打赤膊的男人,穿着睡衣的女人,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那种难堪的感觉又蠕蠕地从心底爬了出来。
温禧在烈日下呆立了片刻,杏仁一样光洁的牙齿将下唇几乎咬破,这才发足朝家门狂奔而去。
看客们看见她,小声议论起来,“哎呀,温家丫头回来了。”
“这俩个烂人怎么生出这种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就温老二那副怂样,十有八九不是温老二的种。”
“嘘,你小声点,温老二正发飙呢,别撞在他枪口上,泥人也有个土性儿。”
“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野鸡还能生出白天鹅来?笑话!”
……
这些话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温禧木着一张脸,狠命推开四邻,朝里屋挤去。有男人的手掌趁机揩油,在她的腰臀上捏了几把,恶心的感觉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哐的一声脆响,一个瓷碗在她脚下摔成几瓣,瓷渣四处迸溅,女人们尖叫起来。
“你这个烂货,钱呢?你是不是把钱全拿去给外面的姘头了,说!”温金根左手五指大揸着,右手正死死揪着万银凤的头发,一双金鱼眼里面满是红血丝。
万银凤涕泪横流,睡裙带子早已滑了下来,露出肥白的肩膀,“温金根你个窝囊废,自己赌钱输个精光,还好意思管我要钱!你不是男人!你没种!”
“呸!你个污烂货!”温金根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跳起来给了老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万银凤一头往温金根怀里撞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真是苦命啊!跟了你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啊!”
温禧一张脸红了又白,整个人都像打摆子一样晃着。郭海超从人群里挤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看,这样的家庭,除了我,谁能接受?”
温禧忽然转过身体,将郭海超往后猛地一推,郭海超脚下一个趔趄,向后仰去。
温禧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节都在吱吱咯咯地乱响,有什么东西再也按捺不住地从她的灵魂里冒出了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滚!都给我滚!通通都给我滚!”从未大声说话的她忽然尖叫起来,拼命将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往外推。
众人嘴里或嘟嘟囔囔或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被关在了门外。
温金根和万银凤似乎也被女儿的尖叫唬住了,一时都愣在一边,面面相觑。
“你们还嫌我们家闲话不够多,不够丢人吗?还要给街坊四邻看笑话?!”温禧小半张脸隐在背光处,眼圈和颧骨处是红的,其余地方却是惨白一片,像一张戏剧化的脸谱。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娼/妇管起老子来了!”温金根每每看见女儿绝美的脸蛋就觉得窝火,那么白,那么美,和他没有半分相像,仿佛温禧的存在就是某种有力的证据,是他失败的人生的证据。一直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懦弱。他扬起手,甩了女儿一个大耳刮子。
手掌扇下来的时候带起了一小阵风,温禧几乎都能闻见父亲手上因为长年杀猪耳留下来的猪油的味道。她没有躲,而是任由那个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脸颊一下子高高肿起,温禧漠然地看着这个家,油腻的方桌、短了一条腿的长凳、灰蒙蒙的日光灯、摇摇欲坠的五斗橱,还有这俩个生养她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然而,你可以在一切你不想面对的事物面前闭上眼睛,却无法关闭你的嗅觉。一种酸腐的、变质的、臊气的气味混成一股潮腻腻的味道,直往她鼻孔里钻。温禧知道这气味来自床铺下的夜壶,来自于隔夜馊了的饭菜,来自于沾满汗渍的脏衣服,来自于她所厌恶的一切。
这种千疮百孔的贫穷,毫无诗意的腌臜让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温禧一根一根捏紧了手指,扭身大力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一阵热风吹过来,温禧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揾了揾自己的脸,脸上火烫,身上却是冰凉。一个人站在太阳下面,阳光照的她头重脚轻。一只瘸腿的灰狗,看得出来以前是雪白的,总之如今就像一快脏兮兮的抹布,正将两只前脚扒拉着垃圾堆,可惜后腿一长一短,总是站不稳,呼哧呼哧直喘气,拼命拨弄着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半天才扒拉出几块骨头,喀嚓喀嚓大声吃了起来,烂菜叶子糊在毛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一面吃还不时警觉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生怕有掠食者。
温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狗,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心中一刺一刺地疼痛。这样的生活,她噩梦一般地过了二十几年。
严寒(2)
有脚步声在逐渐逼近,一下又一下,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灰狗警醒地叼起骨头,一拐一拐地躲远了。
脚步声忽然停了,温禧缓缓转过头,呆住了。
是他。
莫傅司雪白的衬衣在光线下白得耀眼,铂金袖扣闪烁着点点寒芒。笔挺的西裤越发衬托的他的一双腿又直又长。这样一个人,站在蔽旧甚至是脏乱的巷子里,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温禧只觉得脸颊滚烫,双手在身侧悄悄捏成了拳头。此刻的她就像被剥了鳞片的人鱼,在他那冷漠的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犹如凌迟。
她在被他用眼光生生凌迟着,一刀一剐地凌迟着。
眼睛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温禧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一扬头,脸上居然已经带上了谦逊的笑容,“莫先生。”
莫傅司忽然勾唇笑了,上前一步,用拇指和食指钳住了她精巧的下巴,他下手毫无怜惜,温禧觉得下颌一阵阵抽痛。
“不要用你这副装腔作势的假笑来恶心我”,莫傅司半眯着狭长的眼睛,语气冷峭,姿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明明在恨,你恨那些出身良好和你同龄的女生,你恨你的父母,你恨你的家庭出身,你恨你的命运,你恨得太多,你美丽聪明向上,却始终缺乏机会,你想进上流社会的那扇窄门。”
温禧簌簌发抖,她心里最阴暗也最丑陋的脓疮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这个苍白的男人洞穿了,她甚至感觉到了脓绿色的液体从那疮疤里汩汩流出来。因为要用力克制不让自己颤得太厉害,指甲甚至抠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是,您真是厉害,有和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睛!您是富人,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所有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探囊取物一般轻易,您能感受到穷女的痛苦吗?永远都在被剥夺中,白眼,讥笑,侮辱,践踏,我又能怎么办?除了忍耐便是微笑。难道我不想像那些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一样吗,永远有人照顾,小的时候有好父亲,长大了有好丈夫,你以为我不想吗?!”温禧使劲一拧脖子,扬起脸,朝莫傅司叫起来。
干涸多年的泪腺第一次充盈起来,泪水争先恐后从眼角往外流,温禧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我长得普通一些,也许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泪水迷蒙中温禧喃喃自语。
下一秒,温禧就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把小巧玲珑的瑞士军刀正悄然抵在了她的脸颊上。那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轻易划花她的脸。
“你不是不想要这张脸吗,很简单,我帮你毁了它,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莫傅司面无表情,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不要。”温禧小声地求饶。
莫傅司冷哼了一声,这才弹开刀刃,将瑞士军刀收回裤兜里。他英俊如同希腊神柢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冷酷十足的微笑,“到底是什么让你痛苦,你该比我清楚。我只问你,你想进那扇窄门吗?”
温禧默不作声。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买卖的社会,一个人总要拿他所有的,去换取那些他想要却没有的。”莫傅司挑高了唇角,“老天对你还是不错的,起码给了你这么动人的皮囊。”
男人白皙细长的手指轻佻地从女子的额角逶迤而下。
温禧却似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即便你具备了匍匐进窄门的人所有的能力,你仍旧会徘徊在外。那扇窄门,从来就不是为你而存在的。”莫傅司毫不客气地将残酷的现实扔在她面前,“你以为去学一个什么劳什子奢侈品管理就能脱胎换骨了,真是好笑,你去过九重天,那里的奢侈品部经理,我让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你又生成这幅长相,到了社会上,只怕不出三天就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得精光。”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将脸凑近温禧的耳廓,轻轻朝耳孔里吹了口气,“我从不给任何人两次机会,两分钟,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世上绝对没有被埋没的天才与美女。”
温禧想说,天才她不知道,美女却是有的,她的母亲,年轻时候也是艳名远播,嫁给了他的父亲,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身上终年带着一股子死去肉体粘腻的气息,卖肉西施,呵,卖肉西施,真是绝妙的讽刺。有谁想到西施老了,连肉都卖不出去,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老。
终年蜷缩在穷街陋巷里,要跑老远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方便,绿头苍蝇和白胖的蛆虫,偶尔还会有猥琐变态的男人故意以走错门闯进,街道永远凸洼不平下雨天经常摔的鼻青脸肿,蜗居斗室连转身都不方便,四处都塞满了破旧的家具,只能以一道花布帘子隔开父母的床铺与自己的小床,全无隐私可言,半夜父亲使用夜壶时沥淅的声响每每让她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半分……
再也无法想下去,二十多年的匮乏,金钱的匮乏,安全感的匮乏,爱的匮乏,温禧有了决断。那句话说的多好,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她在他面前,尊严早已荡然无存,与其将自尊一点一滴地卖给社会,不如干净利索地一笔过卖给他。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盯住莫傅司,“莫先生,您并不缺女人,而且我也不是您中意的类型,您这样费心抬举我,您能得到什么?”
半天莫傅司才高深莫测地一笑,反问她,“你读过《浮士德》吗?”不待她回答,莫傅司居然以他那独特的男低音唱了一小段歌剧,因为用的是俄语,温禧半点都没有听懂。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他唱的是歌德《浮士德》里魔鬼靡菲斯特和天帝打赌诱惑浮士德时的一段说辞:
假如你慨然允许,
我将一步步地把他引上我的魔路!
我感谢你的恩典;
从来我就不高兴和死人纠缠,
我最爱的是脸庞儿饱满又新鲜。
对于死尸我总是避而不见;
就和猫儿不弄死鼠一般。
“走吧。”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巷子口走去。
温禧怔愣地看了看四周,真像一个梦一样。她就这样把自己卖给了这个邪魅的男人?人到无求品自高,谁让她受够了被侮辱被践踏得日子,她要往上爬,即使日后摔得头破血流,也要挣出头去看一看那些美妙的风景。这个世道,阶层的分野之大简直甚于印度种姓制度,由房子、车子、资产数量以及可以支配的社会资源的多寡决定社会地位,跻身于更高阶层的渴望,在她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