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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甘愿堕落也要寻找的东西么?只一瞬间,悔恨的痛苦,失去的惆怅,全都回来,和热情和欲念一起回来。
林绛袖看着风林沉重的眼神,离得这么近,甚至能听见他胸臆间的叹息,年纪青青,怎么就忧郁成这样!?
是欺骗也好,幻想也好,林绛袖却突然有点羡慕。
风林这个人,和他是不同的——他何尝能像这人,心心念念只想着一个——而且还是个幽魂或者仅是个幻觉。
这感情像铭刻石上的烙印,而非随时光抹去的灰尘,坚定得有点浪漫了。
“——我听到最后,绝不逃!”
绛袖叹息一声,扯动风林的衣服,把他安置在竹榻另一边,然后用少见的正经语气道:“即便我不是那个奉桃,我也想知道你和他如何的孽缘。”
——如何孽缘,让他轮回隔世仍要痴缠。【tetsuko】
47'非人'
为了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曾经是多么任性妄为,快意逍遥,为什么如今这样痛苦?
是不是那时候比较好?
还记得在那片深深桃林中逍遥度日。
山;树木,泉水,风,那只小小的狐狸,猎食和睡眠。
与其它生灵所区别的不过就是妖异的九条尾巴。
不知道如何得了眷顾,三百年成精,三百年变妖,看尽春生秋长,生死循环;竟是这么匆匆而过;
可惜只是看着,却不曾懂得,不曾看透。只是被自然中的万物滋长所教化,渐渐变得不同。
何时开始羡慕人的模样?
也许是看见了高大健壮的猎户追踪飞快的猎物,那汗水从赤裸的褐色臂膀上飞洒;也许是看见了路途中年轻的夫妻窃窃轻谈,互相斯磨着,揉着蜜糖的眼睛。许是看见了美丽的村姑在山泉里沐浴,红白的肩膀和胸脯。甚至是看见了盗贼们斩杀旅人,脸上的凶狠和放肆。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美丽,有的面目可憎,有的愚蠢,有的聪明。
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其中──草丛中的生灵只是这么想。可是,真正想要什么?
它记得它还是只狐狸的时候,曾经在春天的月夜进到一个庙宇。
高大的塑像有张仿佛睡眠着的脸,半闭的眼睛看着它,也看着世上所有一切。月光照到那塑像的脸上,好象看见塑像的嘴唇轻微的掀动似的,那生灵看着,许久许久──突然觉得发热,像夏天的骄阳照在身上一样炽热,又像林火延烧一样的蔓延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慢慢渗过他的皮毛,融化在那火中──那种感觉无法描画,也从所未有,直到那白衣的僧人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他再一次有了那样的痛苦和喜悦。
有的时候,奉桃想,他的生也许就是为了那种感觉。
异常的冰冷,让他从弥留中回转,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躺在水和污泥中。
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不过奇怪的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还在,应该是被杀死了才对,怎么还是这么疼痛?。
──他,怎么还活着呢?
血从他的身体里慢慢的流走,他也感觉越来越冰冷,但是身体仍然很顽强,不间断的抵抗着致命的损伤,企图向从前一样迅速愈合。可惜这一次,好象是力不从心了。他已不剩什么力量,连保持这虚假的身躯也很困难,但这似乎是最后的尊严,他不想变成原形,时间已经太久,他忘记了那个模样──他早已不是狐狸了!他是妖怪。
在狂风暴雨的河岸支持不久,会死在这里。
这么想着,他却隐约听见有人喊话:这里,是这里!看见匆匆的人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近,
做妖怪就是这点不好,再疼也昏不去,他张眼就看见几个凡人围着他,似乎在摇头。
──他们把他当了人么?
妖孽在雨里静静躺着,苍白,脆弱。
村里头救了这么一个伤员,猜想是失事船上的客人。
那苍白瘦小的陌生人模样像南方人,年纪非常轻,几乎刚成年,虽在病中,脸却是清秀漂亮的,简直像画里的公子。这么一个男孩,拣来的时候躺在血泊里,浑身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最致命的腹上洞穿的伤;还有是肩上的撕伤,简直象是凶猛动物咬过似的,戳进了心脏;四肢折裂;血肉模糊。连请来的郎中都不晓得为什么他还能活着。没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存活,──抬他回来,只打算尽尽人事。
没想到,血止了之后,伤口开始长出新鲜的肉──竹笋也没长这么快!
乡人朴实,并不觉得妖异,反说是菩萨保佑。
那外乡人一直是清醒的,没有昏厥,发着低烧,但是问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沉默,深陷的眼睛憔悴阴沉,伤表面上一天好似一天,憔悴模样始终未改。郎中来看了几次,都说这人内腑重创,早该死了,没死是够奇怪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薄薄的新肉下,再长不出别的东西了,他的阳寿确是要尽──身为妖孽,奉桃知道得很清楚。
妙就妙在那一场殊死争斗,那混蛋临死的一击,要了他的命,但也把他身体里那祸害他的东西挖了出来。──那人的舍利。
当初他就明白,吞下这东西只能是等死。
但是九尾狐奉桃不是会自我了断来逃避的妖怪,尤其是他还没活够,有着满腔的仇恨和怨怼。──这样的他,不会想死。
记得无可初来那一段时间,他初得人形,每日修炼,采补滋养,足有四年,不仅发身长大,变得更健壮,后他渐领妙谛,知道自己可以不耽于阴阳,随意变换,为贪图愉乐,又存着勾引无可的心思,得到了女子柔媚的身体,他当然没想有天这身体会拖累他这么惨。──现在想来,不如不要。
既然不想要了,就丢弃吧!──为何不呢?从得女子身体算来到如今也只有一百年。他可以统统舍弃!
落到那河君手中后,妖孽静等着,忍受着,一边是摧折身心的淫亵羞辱,一边是从没停止过的磨蚀妖力的剧烈痛苦。他那时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三年,很长。
第三年,奉桃已憔悴不忍睹,青佾仍不肯放过他,说他即使死了,也要埋在他的水府中。
真是笑话!──他奉桃死也要自己选个地方!
被人折辱而死,那真是羞耻到家!──他奉桃怎么会这么无用?
漫长的折磨后,身体里的妖力终于削弱到无法再支撑这个阴柔的身体。
奉桃便不再受寒生水的禁缚,他恢复了能够争斗杀戮的姿态。
妖力在持续减退,吞下舍利的他除了倾力一战,别无他途。
这是场酷烈的争斗,奉桃没有一点退缩。
龙神又如何?──他是妖狐奉桃!纵横尘世凡间,天地中何物会让他害怕呢?
红衣的妖孽威风凛凛,手中化土为剑,在万丈巨涛中与蛟龙争斗,纵是自己的鲜血飞溅依然全不顾及。妖孽本无操守,即使委身,也不见得能激起这样的杀意,青佾当然不能明白妖孽的心思。
因此青佾怯了,他不曾遇过这样冷酷凶猛的对手,他也不想为了自己的风流勾当赔上性命,纵使是神君,亦不是不死的!
可是奉桃竟是舍了性命的相搏,杀意凛然,异常的镇静,即使伤口深可见骨,不见他眉头微动。
滔天的巨浪里,狂吼的青色蛟龙卷曲着沙和水,重重掉落河中。由他胸前四散喷溅的血如毫雨倾盆直下,开始还是滚烫的,然后就冰冷起来,最后成了不祥的黑色!搏杀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竟没有随龙殇而沉寂,仍然继续着──继续着,没有停下的征兆。
奉桃撕下粘连血肉的红衣,那衣服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上面的龙血却清晰如同刻印,这是杀神的罪孽──他厌恶地丢开,极轻的叹息一声。看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挣扎,爬过巨大的龙身,栽进汹涌的大河里。
──若他死了,这雨,该是会停的。
妖孽在波涛中想。
可是他没死。
因为他是个妖孽。
(待续)
48
'还愿'
妖也罢;人也罢;都有罪孽在身。
只是妖的罪孽和人的比,更像是个痴傻的愿望,一个无奈的执念。
若他能知道,他不会这样做。
双手不曾盈掬的,就这麽在指间划过。
了无痕迹。
还是连绵瓢泼的雨水,仿佛天地回归了混沌,千里河川一片阴霾。
荒废道路上雨水横灌,一具具被洪水带上岸的浮尸散发著腥臭,还不及腐烂,已被野狗乌鸦啃食精光。另些遁行於黑暗的东西借著这不祥的雨水开始肆虐。
一进入村庄,就嗅到潮湿的血腥味,这气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在破败的草屋边,雨幕的遮蔽下,黑影在蠕动著。
灰衣的僧人站在雨里,雨水从斗笠上滴落到地。
他手中的锡杖在雨的嘈杂中随雨点打击而发出击节声,散碎纤细。
黑影扭动著,听到了这奇特的声音,於是转过身,在昏暗雨幕中渐露出面目来。
一只巨大的山魈,黑色硬毛,血红的眼珠,手中抓著一把血肉模糊的内脏,血盆大口吐出尸气。那妖怪脚下有条血色溪流,从被撕扯成块的尸体间流淌出来。
那怪物抬起头,似乎搜索到了活人气息,慢慢移动他血红的眼珠。
现在,锡杖稳定的互击声混合著怪物沈闷的喉音。
潮湿的僧袍紧贴著身体,血慢慢染红他的脊背,似乎就是这点鲜活的血腥,让怪物紧紧的盯住这沈默的凡人。
慢慢,贪婪的眼睛突兀地转动一回,山魈伸出它的巨爪,慢慢靠近。
僧人口中念送经文。
地上的血被雨滴激起,在泥泞中飞溅,变成浑浊的雾气,阴湿的红。
突然,妖怪猛地扑向他。
僧人笑了,他带著惨淡的,比雨水更冰冷的表情笑著。
迎面一击。
红雾更加浑浊。──由下至上,妖怪的头被锡杖贯穿。
红光流动,立刻,腐臭的焦炙气味盖过了血腥味。
僧人没有放开他的武器,妖怪也还在挣扎著,挥舞它的爪子。僧人羸弱的身体仿佛要被甩脱,可是,他始终抓住自己的锡杖,红光越来越明亮,那妖怪终於停下了挣扎。慢慢变为一具焦黑萎缩的骨骸。
僧人也慢慢跪下身体,颤抖著,喘息著,仿佛连拔下锡杖的力气都没有,苍白的手臂在雨水中挣动,企图支撑起身体,血不停的晕染他背後的灰色衣袍。
“我佛,慈悲──”他只是呢喃,还兀自带著笑。
他好象能听见枷叶寺中的暮锺,佛陀座前的唱经声,他从没有离他的佛这麽近过。
不断流淌的血带走他所有的体温,仿佛他自己就是金身的像,无欲无求──在雨中杀戮,口中呢喃慈悲,为人间荡平妖邪,还有什麽比这更像是他呢?
红莲行者,一个僧人,一个只求超脱的人,有一日,洗净所有的污垢,登大宝,脱轮回。
我佛慈悲。
当时的心情还有吗?
那些是什麽?
痛苦,彷徨,愧疚。
没有了,因为马上就要完结。
──如何不喜悦?
你还在吗?
你若还在,我却要去了。
记得那时,你听见那个人的死,痛苦地快要发疯。
若我死,你却会快意吧?
毕竟你该恨我。
而我也该恨你。
佛说,不须恨,一切随因果,本无处起嗔念。
可为什麽,我这麽憎恨你?
他的手终於离开了锡杖,滑落的身体却被人接住。
僧人们匆匆赶到。
依稀听见慌急的叫喊:“红莲行者,你怎麽了?”
“不该一人先行啊,您要谨慎!若有差池──”
“几日不眠不休──再强的法力也无用啊!”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要什麽吗?
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在看哪里?”
那衣衫破烂的女孩子站在少年身边。
少年的红衣是上好的丝绢,他只是倚靠著门扉,苍白的脸朝著雨幕,黑漆漆的眼仿佛是沈沦著,不见底。
“常家的老爷快来了,你还发痴麽?”年纪虽小,女孩子却一脸世故地大人样,黑瘦面孔上看不到什麽表情。“他们卖了你。卖了你,知不知道?”
少年向门外伸出一只手臂,雨水流过他的指缝。
“好麽,你不著急,现在这世道,这也算是福分,爹爹想卖了我,可没人要!”女孩皱著她粗浓的眉毛,她的脸确实没有一点可喜之处,但是她知道,贫苦人家的女子,这是种幸运。
对面前这陌生的少年,她并没有什麽同情,能救下这人的命,她家也算是做了善事。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把实情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