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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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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当我轻而易举地查出那名法医的住址之后,我在昏暗的楼道里从他的背后悄悄逼近他,勒住他的脖子,用手枪顶住他的腰,逼迫他吐露了他的秘密。王兰的尸检报告是假的,他并没有验出什么,然而局长要求他这么写,并承诺会给他提升。这对他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击昏了他,看着他像沥青一样瘫软在墙角的垃圾中。
  现在,轮到我们的局长了。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那对眼睛,和吴雪的眼睛在黑暗中的闪烁一模一样。
  “当初你和梁柯交易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你会来这么一手。他很明白,这份交易只有你和他知道。我很惊讶,让他身败名裂,这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当然,如果没有人相信他的说辞的话,他的这份告白确实会让整个‘儿媳’毒死丈母娘的案件更加真实。可是现在……”我掏出手枪逼近他的额心。我听到子弹在弹匣里蠢蠢欲动的声音,对这种声音我简直是厌恶之极。
  可是我还是得用我干枯的喉咙说:“你让他身败名裂,他恨透了你。所以,他请我来杀死你。我不是记者,现在你该明白了。”手枪上的消音器冗重得像背了个枕头,可它不是个坏东西。
  “听我说,小姐。”他终于试图说什么,“我没有……”
  “对我辩解又有什么用呢?”我嘲讽地笑了,“不过,你还有一个选择。”他直直地盯着我,“雇佣我去杀掉梁柯。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我给你两分钟时间。”
  两分钟之后,我开着梁柯借给我的车离开。而惊魂未定的局长并不知道我带走了什么。
  当警察误冲进我的房间时,我正好喝醉了酒,在永远是空白的梦境里找不到出口。房间里充满了酒味。我七扭八歪地瘫在床中央,手里握着一只空酒瓶。
  “不是那个人。”一个警察没好气地说,“一个酒鬼!早说过不能相信这种举报!”
  我听到梦里的远处有乒乓作响的打斗声,接着,所有的白色都疯狂地向我扑过来。我的手胡乱甩动,碰到了冰凉的手枪。但它是安全的,相反,每一具移动着的温暖的肉体才是最危险的事物。我一把抓住它们。我不知道自己对白色的侵入者吼了些什么,总之潮水在慢慢退去。门关上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从白色敌人的包裹中清醒了过来。我隐约觉察到我在别人的面前,亮了枪。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忘记了进入我房间的是些谁,虽然我隐约有些记忆。不管如何,我不喜欢坐牢。
  我把仿真的玩具枪拿出来,把真的枪藏好。
  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他们再次闯入时,却惊讶地发现我没有逃,依然人事不省地陷在床上,手里握着两把手枪——手枪?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接近,仔细端详着手枪。那是相当逼真的玩具手枪。他笑出了声。同情地吸着房间里带有酒的腐臭味的空气,他带上了门。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警察局长的儿子二次碾压,蓄意杀人被逮捕的消息的。新的法医报告鉴定老人的死因是车祸。局长引咎辞职。一个神秘的电话把警察们带到一幢破旧公寓中的一个房间,那里藏着局长儿子车上被撞坏的保险杠。法医验出了老人衣服上的纤维和局长儿子的指纹。
  梁柯在认母骗局后被千夫所指,一蹶不振,新近被检查出患上肝癌。
  吴雪疑精神错乱,被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
  我一个人走上公寓的楼顶。只有一个人死了,一个谁也不会在意的人,一个被当作工具的人。我曾看见她在黑暗的街道里追着时髦的年轻男女,手里伸出破旧的碗,嘴角流出白沫。我也曾看见她白森森的骨片,暗红色的血泊和迷宫般扭曲的脸。而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人死了,其余的人都疯了,而且终将死去。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从看到老人的尸体起,我就确信,她是被一辆汽车撞死的。二次碾压,以及沾满血迹的摩托车,只是一个幌子。
  撇开肉酱不谈,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完美的解释:吴雪已经把老人给毒死,老人躺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是尸体。一辆摩托车经过,从她身上碾过去。司机害怕医药费,便二次碾压试图让她死去。又因为这辆摩托车是司机偷来的——印证了摩托车主人的话——司机很放心地把摩托车留在现场,自己离开。
  但我不能不去想,老人是被碾成了肉酱。如果只是为了把老人弄死以逃避天文数字的赔偿,根本没有必要把老人碾成肉酱。碾成肉酱需要时间,需要力气和毅力。我不相信肇事者会在紧急状况下,做出无意义的举动。
  汽车。老人一定是被汽车第一次撞击以后,汽车司机为了隐藏撞击的伤口,想出用摩托车把她的尸体碾成肉酱的方法,这样,没有人会怀疑肇事车是摩托车以外的车。何况事故地如此偏僻,摩托又是重型的,汽车司机大可以慢慢地伪造现场,嫁祸他人。
  她也根本不是被毒死以后再被碾压。假如是摩托车直接从尸体上碾压过去,同样也没有碾成肉酱的必要。碾碎的目的只可能是为了查不出汽车撞伤的痕迹。否则,作为替罪羊的摩托车,也没有任何价值。谁让摩托车上并没有撞击的痕迹呢?
  至于为什么摩托车会和汽车在一起,可以找出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说,开车的人把摩托车装上汽车偷跑了。比如说,汽车里原本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开走了摩托。
  所以当法医的报告说她是被毒死后再碾压时,我就明白那个法医撒了谎。
  吴雪找人追杀我,很正常。如果是我,我也宁可相信死人才是真正不会说话的。我只是没想到那个杀手会撬开门进来,会刚好碰上我在发呆。而我的动作一向都很慢。
  至于吴雪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认了罪,也只能怪她透露给我太多信息,以至于她在惊讶之下,相信是我骗了她,然后把所有的信息都透露给了警方——比如只对肝脏损伤和高性能液体色谱法。本来她可是认为没有人能抓到她的把柄。因此突然被审问,她便想当然地认为警方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实际上,我根本没有跟那群警察有什么接触。至于知道她被错抓时我为什么不去说出自己的怀疑,是我宁愿让她在拘留所里多呆几天。她毕竟是想杀人了。
  而当那个倒霉的法医告诉我,是局长要求他这么做时,那天在现场的疑点浮现在我眼前。局长的车停得离草丛很近。距尸体约十米远。地上没有急刹车的痕迹。我开始相信,局长在到达现场之前,已经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对前方一无所知,他应该在空旷的路中央,在尸体的近处紧急刹车才对。
  但是,局长的车上没有任何撞击的痕迹。
  伪装法医报告对肇事者有直接的好处,警方会放弃对车祸的调查,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死因。局长不是肇事者,他又在很短的时间内替肇事者做出了包庇的决定——下班假装发现尸体,亲自指挥现场。那位肇事者与局长的联系应当是非常紧密的,紧密得像尸体与蛆虫。任何一个人第一怀疑的,就是他的家人。
  我潜入了局长家的车库,在车库的垃圾箱里,我找到了局长儿子车上缺失的保险杠以及车灯碎片,上面有还残留着指纹。我知道王兰那天穿的是毛衣,撞击必会把纤维留在保险杠上。
  局长的儿子曾因偷窃而入狱。他很难对路旁还没熄火的一辆高级摩托车置之不理。
  但我知道不能直接把它送到派出所去。饭馆里的议论告诉我,最近上头——难道不是局长的策动吗?——对刑警队特别关照。我不能冒着被局长截住或淡化的危险,把一个仅有的证据送回去。
  这个时候,就要用上孝顺的慈善家梁柯了。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根本不是在为自己失而复得的母亲担心。在母亲出车祸后,他第一句问我的话便是:“快告诉我,那时我的妻子在干吗?”当他第二次要求我去调查时,他要我找出的是妻子杀害了母亲的证据;当我故意问他,我凭什么要接受他的委托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钱,而不是——比如母亲死得太惨,要查明真相等令人感动的理由。这可和他报纸上的论调不那么像。
  你用什么样的心思猜度别人,你自己就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因此,梁柯从一开始担心的就不是母亲的安危,而是妻子的有罪,以及他自己的钱。他没错,他的妻子吴雪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他故意选择了一个痴呆的老乞丐,他冷冷地看着她在半夜里追逐着年轻男女们的背影,口里流着白沫。他故意当街,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住痴呆的老乞丐痛哭,让所有的人也为他抹眼泪,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感天动地。他故意在报纸上大谈财产问题,为了引诱他的妻子去杀害“母亲”。他是一个孝子,每一张嘴巴都这么说。
  而我,和那个老乞丐一样,也只是他手里的工具。我监视着吴雪,等“母亲”被杀害后用我来证明吴雪的有罪。或者,不是杀害也行。只要能证明妻子对“母亲”不好,他就可以借此向法院提出离婚,而不毁坏自己的名声。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用吴雪的钱,把检测DNA的要求放到了警察局,又把电话打给记者们。结果支持了我的猜测。所以我找到梁柯,向他摊牌。而他吐露了秘密,也像吴雪一样信任了我对钱的爱意。
  但我并不喜欢就这样结束。他利用了我,因此我不仅仅是要拿到他的钱,更想让他身败名裂。我去掉了音频文件里自己的声音,把它发到了记者们的电子邮箱里。
  接下来的一步,是找到局长。我让他相信了梁柯雇佣我去杀他,并逼迫他雇佣我去杀害梁柯。
  而我接受了他的委托之后,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公寓里睡着大觉。局长得不到梁柯死亡的消息,自然会坐立不安。但他不能动用人力去寻找我,第一没有证据,第二,如果梁柯真的死了,而我不小心被目击甚至逮捕的话,他也会惹上嫌疑。
  这个时候,是我把电话打到了局长和警员的办公室,向他们报告一个在逃通缉犯的所在地。不仅如此,我把电话打到了各家报社,让他们心潮涌动,各路兵马齐聚我如史前岩洞的公寓下。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的房间没有门牌,这幢公寓里许多门牌已经破损。我想让他们到的是隔壁无人住的空房间,然而这群人却误闯进了我的房间。幸好,我并没有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是职业杀手。我只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生无望的女人,我的房间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臭味。
  在记者们和闪光灯们的目击下,他们看到了装着保险杠和车灯碎片的盖子,看到了我给他们的留言。我告诉了他们梁柯、局长共同伪造法医鉴定书的交易,是梁柯盼望自己的妻子有罪,而局长盼望自己的儿子脱罪。一桩多么美好的交易啊。
  接着,你大可信任报纸上记者们痛心而讶异的报导。
  我想像着梁柯在昏暗的病房里感受着刺骨的疼痛,想像着吴雪在精神病院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尖叫,想像着局长躺在床上夜不能寐的模样,也想像了老乞丐的灵魂还会不会在那条阴暗的街上,追着正在尖声欢笑的年轻男女,伸出那只她放不下的碗,那只碗触碰着他们时髦的衣襟。我还想像了自己在空白的梦境里,头顶着墓穴的泥土的样子。
  “一旦你死去了,躺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是躺在龌龊的水坑里,还是躺在高高伫立在山峰上的大理石宝塔里?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会醒来,这些事你就再也不去计较了……再也不去思索你是怎样死的、死在何处这类龌龊的事情。而我现在却是这件龌龊事儿的一部分……过了不多久,他也要鲁斯提·雷甘一样,长眠不醒了。”
  我的脑海里像字幕一样闪现着钱德勒《长眠不醒》的结尾,感到自己也只是一阵飘忽而短暂的呢喃。像那个被人利用的老乞丐一样,我的灵魂也伸着破烂肮脏的碗,一直追逐着我所得不到的该死的一切。
  我转过身去,看见他们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像是污水池里翻滚的泡沫。除了老乞丐的眼睛。
  我走下楼去,想到梁柯到现在才得上肝癌,或许是吴雪残废的大脑里残留的痛彻余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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