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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若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他面孔晶莹,眼睛闪亮,初次觉醒的激情,犹如荒原大火,一旦点燃,席卷一切,势不可挡。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光芒,最壮烈的能量。
生命犹如荒草,与其腐烂,何如燃烧!
她叹了口气,试图抽出手。孟繁星握紧了不放,目光灼灼,盯着她的眼睛:“我说得不对吗?”
这个平时羞涩温和的少年,固执起来,却有一份惊人的倔强。林之若忍不住笑了,温言道:“你说得对,应该让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孟繁星这才放手,脸红红地,跟着她走到客厅另一边,看她打开书包,取出一个堆东西,从最下面掏出一个文件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叠信,崭新洁白。林之若冲他一笑:“你看,这是你写的,一共六十五封,全在这里了。”
看到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里,每晚台灯下一笔笔写下的相思,孟繁星既甜蜜,又委屈:“你真狠心,一个字都不给我回。”
“你怎么知道我没回?”林之若从信封下抽出一个薄薄的本子, “到省城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写信给你。比你的还多呢,只不过没有寄出罢了。”
孟繁星拿过本子,暗蓝的封面,摇曳着一朵淡白的蒲公英。翻开来,扉页上是熟悉的流利的笔迹:
浮生如无边暗夜
何幸而有
漫天繁星
第一页的日期,正是林之若前往省城的那一天,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碧天高远,流云疾走,摇开车窗,烈风扑面而来。
穿过田野,穿过楼群,穿过树木和人群,阳光和色彩,带着未愈的病痛,回到这个风尘浮动的城市。
篱笆上开满细碎的白花,校园里挤满得志的少年,肆意欢笑,豪情慷慨。
而你,不在我身边。
于是,在每一片叶子里,看见秋天。
纸张洁白明亮,底花灰蓝淡雅,仿佛有芬芳暗暗袭来。
孟繁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自觉嘴角弯了起来。
林之若找出一个饭盒,站起身来,道:“你先慢慢看。前面不着急,你从十月十九号看起。有些事,写在纸上比口里说得清楚。我带回来一些昨天剩的饺子,去热一下当午饭。”
孟繁星回到沙发上坐下,翻到林之若说的那一天。和前面的简短萧疏不同,这一页,密密麻麻地,写得满满:
五天前,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从实验室出来,正是下班的时刻,天色阴暗,人潮涌动。
头很痛,仿佛要裂开,又酸酸地麻木。这应该是两种矛盾的感觉,却偏偏和谐共存,真是奇怪。
痛不欲生,其实并不是一个形容词。它是一个省略了主语的句子。
走了一段路,麻木的感觉越来越甚,仿佛脑袋里有一个漩涡,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可以看见中心的黑洞,无垠无际的黑暗,无始无终的虚无。
混混沌沌中感觉有人大力扯着我的胳膊,耳边似乎很喧嚷,有喇叭声,有人声,然而一切声音都遥远而漂浮,听不清内容。
神志清晰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在迷糊中走出了马路,幸亏身边一位大妈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扯了回来。大妈大概不着急,感叹兼教训了我许久。我低着头,说了许多谢谢。
麻木依然一波波袭来,犹如海浪汹涌,随时可能灭顶。
我跌坐在围墙下,枯萎的藤蔓,带着星星点点的雪,在我腮边颤动,粗糙黯淡,沁肤冰凉。
再次清醒,一睁眼,就看到满天星辰,晃阿晃的。
我是被傅青伦摇醒的。
那天晚上,傅没有走。寝室很冷,薄被无法抵御汹涌而来的冬寒。我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在明昧之间挣扎。昏昧的漩涡巨大如星云,无可抵御。
来省城之后不久,傅曾陪我去复诊。医生说淤血消除了不少,但是头痛依然不可忽视,又叮嘱要休息,不可紧张,不可激动。
可是,因为被培训小组里的几个男生排挤,我不甘心就这样缴械认输,于是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绝地。
不是不知道头痛越来越厉害。可是,无法放弃,不能服气。
也许,我真正不服气的,是自己,是命运。我不甘心就这样被疾病支配。我们从小被教育,人的努力,可以战胜天意。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电热毯已经有些烫,益发显得室内的空气寒意逼人。孟繁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算日子,那一场雪,原是同时落在省城与江城。那个晚上,李碧荷还摔了一跤,车把摔歪了,正不过来,只好步行。当自己陪着她言笑晏晏漫步而行的时候,几百里之外,心爱的女孩,正在生死之间挣扎。陪着她熬过漫漫长夜的,是另一个男孩。
他并没有嫉妒。此刻占据他心中的,只有那女孩的病痛与折磨。虽然知道她已经安全完好地回来,正在自己身边,他还是觉得心头一阵阵惊悸。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真正想说的,是生不能做人杰,便当死而为鬼雄吧。
他望了望厨房门里闪出的林之若的一角衣衫,略略安慰,默默翻过一页。
第二天,傅又陪我去了医院。医生强烈建议我休学。他说,头痛虽然不能死人,但是头痛到一定程度,会影响意识及行动能力,容易发生意外。在国外,深度头痛患者,是被禁止开车的。唯一的有效控制方式,是充足的休息,轻松平和的心态。
我问:休学之后呢?我还这么小,总不能就一直休息下去吧?
医生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学会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回到宿舍,足足躺了三天。
自来省城,每天都要写几个字给你。可是,这三天中,我只提过一次笔,却只写了两句,就难以为继。
孟繁星往前翻,果然,好几页是空白的,中间一页上写了几行字:
恨此身不死。
逐日来,美食华衣,都成虚糜。
若道浮生都是梦,梦也须有尽时。
似乎是一首词的开头,却没有写下去。然而短短几句,沉痛绝望之情,直欲破纸而出。那个“死”字,纵横凌乱,更是触目惊心。他几乎不敢再看,翻回原处接着读。
也许你有所察觉,我一直行走在悬崖的边缘。仿佛一架没有线的风筝,风吹向何处,就飘向何处。左边是生,烈火鲜花,烹灼游戏;右边是死,清静空虚,阴阳轮转。
只要目光清静,你便会发现,这个世界,一切之一切,苦、空、无常,琐碎悲哀,反反复复地上演。
所谓生,不过是欲望,是留恋,是放不下看不开,是戏中流泪,梦里狂欢。
曾经以为,这生命,至少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如果勇往直前,总会有一天,能抵达极致,永恒,真理。
如果这一个机会都破灭,整日于痛苦虚弱中辗转,虚耗米粮,成为所爱之人的拖累与负担,有何意义?
爸爸,妈妈,还有你,都会说,你们心甘情愿。
我相信,我都相信。可是,我也相信,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必有软弱之时,我又何必去考验?又何须去考验?
她已经把一切都看透了,说完了。在这样聪明冷静的心肠面前,所有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个并不可笑的笑话罢了。孟繁星痴痴看着那些字,竟不知道当时当地,自己如果在场,能怎样开解那个女孩。
林之若从厨房出来,把热腾腾的饺子放在沙发桌上,摸了摸电热毯,关了电源。
孟繁星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凝望着她,久久不语。
林之若看了看他在读的部分,明白了他的心意,道:“人脆弱的时候,难免乱想。我现在好了。你先吃个饺子,再往后看。”夹了一个,送到他嘴里,笑道“还是酸菜馅的呢,嘿嘿。”
孟繁星咬着饺子,低头继续看。
傅每天下了课便来陪我,照顾我。
当然,也开解我。
他说:你相信塞翁失马的故事吗?你相信祸福相依,高下相成吗?你还记得你说过,空间不是二维,世上的路,不是只能通向名利恭敬吗?也许,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也许,上天慈悲,或是夙世有缘,断绝你这条路,逼你回头,逼你另辟新路?
他说:你不是最喜欢西游记吗?那个孙悟空,闯龙宫,踏地府,大闹天宫,后来被压到五行山下,展挣不得,好不容易出来,又套上紧箍,受制于一个肉眼凡胎唧唧歪歪的唐三藏,看起来是英雄末路,但其实,若没有这些挫折,他便永不能修成正果。
外婆信佛,我幼年常常为她读经。长大之后,却很少有机会深思。然而此刻,末路回首,当年读过的字句,宛如清澈溪水,缓缓在心头流过。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譬如火城,诸子其中嬉戏。
也许头痛便是我的紧箍,拉住我,非要我看破这红尘,打破这迷梦,睁着眼穿过这一生这一世。
头痛之前,轻蔑生死,是淡漠;
头痛之后,轻言生死,便是逃避。
你曾经踏着夕阳而来,告诉我,生命是欢喜,生命值得珍惜。
也许于你,那不过是未经世事的无邪与纯真。然而最初与最终,常常是惊人地相似。
我是无边暗夜,而你,是梦里繁星。
孟繁星伸手把林之若拉到身边,看着她的面容,满心的怜惜与感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之若轻轻偎在他身边,道:“后面还有你更关心的呢。你继续看。”
孟繁星左手搂着她,右手翻了一页,默默读下去。后面每天写的又开始少起来,大多时候只有短短几行,十来页之后,才有比较长的一段:
十一月五日 晴
我稍好一点,傅便拉我出去玩,逛商场,看冰灯,评点这个城市的建筑风情,灯红酒绿,在小吃街上一个店面一个店面地横扫过去,在夜晚的街道上数车灯,赌对面开来的第十五辆车是什么颜色,输了便在夜风里唱歌。
我是把成败得失一切一切都置于脑后了。傅便也陪着我疯狂。我劝他注意功课,他只是微笑。
今天,在一家小店里,我看到一柄折叠刀,刀柄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是一种明亮浓烈的鲜红。我下意识地拿起把玩。傅走过来问我看刀子做什么,我一怔,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从那一眼中看出了什么,身子一震,脸色突然苍白,伸手把刀子抢了过去,扔回给店主。
我忽然明白,他怕我自戕。
虽然头痛依然缠绕不去如永不醒来的噩梦,我已经不再做如此想。
就像漫长的冬夜里,如果熬过了最黑暗最寒冷的一刻,便可以望见曙光。
你有过真正的绝望么?在那之后,再没有什么,再没有什么,值得忧伤。
我微笑着告诉他这一点。
傅狂喜,突然就在大街上,把我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我没有责怪他。
你也不会责怪他,是么?
林之若伸手把日记合上,道:“差不多了。这本子我送给你,剩下的你以后可以慢慢看。”把孟繁星的身子转过来冲着自己,凝视着他,缓缓地道:“你不会责怪他,是么?”
孟繁星沉默良久,道:“我当然不会怪他。我很感激他,在你最困难的日子,能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其实,他……很爱你,比我,更适合你。”
“你真的这么想?”
“是。”从犹豫而终于肯定。然而心中无限苦涩。爱一个人,是要对方幸福吧?如果她有更好的选择,是不是就应该拱手相让?她对自己,不也是这样么?
“你希望我离开你,和他在一起?”
“……不。”孟繁星猛地把林之若拉进怀里:“不。”他低头吻着她的头发:“不,若若,我很自私,我不能离开你。”
林之若把脸庞埋进他胸前的衣服,无声地笑了。
孟繁星没有看到,低声仿佛保证似的道:“若若,我知道我没有傅青伦好。可是,我会很努力很努力,跟在你身边,在你头痛时抱着你,陪你逛街,给你唱歌。你想要怎样,我都会努力去做。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林之若仰起脸,道:“可是傅青伦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他。怎么办呢?”
孟繁星更紧地抱住她,只是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以后也尽量对他好,好不好?”
林之若提示他:“把他当成我们最好的朋友吗?”
“对,当成最好的朋友。”
“再不吃醋了吗?”
“再不吃醋了。”
林之若偷梁换柱,反客为主,见对方仍然毫无察觉,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孟繁星犹未醒悟,搂着她道:“若若,你吃了那么多苦。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