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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经常会把啃了几口的食物伸到我面前:“你也吃一点吧。吃吧……”
“不。”我说。
“它不能吃这个。”这时她的母亲就会这么说,“它要吃太阳光,它不吃这个。”
“哦……”小姑娘惋惜地叹息,“你真好。”她望着我的脸说。
“谢谢。”我知道她这是在夸我,所以我进行了答谢。
“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小姑娘不歇气地说了七遍,然后格格笑了起来。
“谢谢谢谢谢谢……”我一一做了答谢。
在我来到这绿洲的第四百八十六天,小姑娘的母亲死了。
绿洲的面积扩大了,因而各种动物都多了起来,可她们对这一点缺乏足够的重视,结果她终于遭到了毒蛇的袭击。
她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走到我面前请求我救她。然而我没有办法救她,我不是医用机器人,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医学方面的信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
她的眼眶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水,这泪水快速地向着地面滴落。“这么说我就要死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看是这样的。”我说。
她哭出了声:“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她怎么办?”
哭了一会儿,她盯住我说:“你答应我,照顾她一辈子,她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这沙漠中生存下去的,她不能没有你。”
“我答应你。”我接受了这个指令。
“你发誓。”她说。
“我发誓。”我说,我知道誓言是什么涵义。
她满是泪水的脸上透出一丝丝微笑:“还有件事你也要答应我,那就是等她成年之后,你得带她离开这个沙漠,到外面去,去为她寻觅一个真心诚意爱她的丈夫……外面虽然很糟,但她还是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地生活……”她吃力地说。
“具体什么时候带她走?”我吃不准“成年”究竟应在何时?
“三……不,五年后吧,五年后的今天,你带她走,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说。
“好,这我就放心了。”她使劲点了点头。
剩下的时间里,小姑娘跪在母亲身边,肩头抽动不停地倾听她的讲话。弥留之际的母亲惟恐浪费一秒钟,但她的口齿渐渐不清了,体温也渐渐下降,她的双眼不再闭合。
天,全黑了,小姑娘跪在那儿一直没动。她哭个不停,泪水浸湿了她膝前的地面。她在哭,因而我知道她很伤心。
我站在那儿没动。我在这一天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目睹了生命是怎么从人类的身上消失的。我懂得了死。我认为我又一次未能完成使命。
后来小姑娘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她母亲身边。我将她抱进帐篷,以免沙漠夜间的严寒伤害到她。我得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第二天上午,小姑娘要我将她母亲的遗体掩埋了。她告诉我说要像原来她们掩埋她父亲一样,在地上挖一个坑,将遗体放进去,然后再用沙土填埋上。于是我就在灌木丛中挖了个很深的坑,将遗体放了进去。在沙土将她的脸掩盖上之前,她那不肯合上的双眼仍然在盯着我。
干完这一切,小姑娘对我说:“我很饿,我要吃烤沙鼠。”于是我马上去为她寻觅猎物。
太阳在绿洲上空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小姑娘在夜间哭泣的次数越来越少。然而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大声笑个没完,不再要我分享她烤好的食物,也不再爬到树上向我身上扔果核了。她变了。
生活也变了,没有了笑声,少了一个人,我的空闲时间变多了。可她却不像从前那样缠着我要下棋了,我只得主动去找她玩。我发现下各种棋我都不能老是不让她赢,于是我就故意输给她。开头她果然高兴了一阵,但玩了几次就没兴致了。于是我发现老是让她赢也不行。所以我就赢几次、输几次,输输赢赢,尽全力让她的笑声恢复起来。尽管我竭尽全力,可效果大不如前。人类太复杂了,我掌握不了分寸。
尽管缺乏笑声,可我们的生活仍然一天天在这绿洲里继续。我已明白生活不可能回复到从前那样了,于是我接受了这些变化。
然而另一个变化悄悄出现了。我发现她在一点点长高,体形越来越接近她的母亲。她经常在太阳落山之前脱掉衣服到水池中游泳,当她尽兴后上岸来用她母亲的梳子整理头发时,落日的光芒照在她闪亮的身体上,这情景与从前她母亲游完泳时几乎完全一样。我认为可以和她探讨探讨她母亲临终前的那个指令了。
“再过八百六十六天,我就要带你离开这沙漠,到外面的世界去给你找个丈夫了,这是你母亲要我发誓做到的。”我对她说。
“丈夫?”她歪着头看着我。
“就是你未来的孩子的父亲。”我向她解释。
她终于笑出了声。“丈夫?……让我想想吧。”她说完格格直笑,竟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这天夜里,我像从前一样站在帐篷外守护着她。这一夜月光亮极了,地面上树影清晰可见。
我听见身后的响动,转身一看她已走了出来。她走到水池边坐下。“你也坐到这儿来吧。”她招呼我。
于是我坐到她身边,水池之中也有一轮明月。“你怎么还不睡觉?”我问她。
“我在想……”她说。
“在想什么?”见她半天不往下说我就问。
“你打算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没回答提问反而问我。
“你妈妈说,他得真心诚意地爱你。”
“可我觉得,首先得我爱他才行。”她往水池中扔了块石子,打碎了那轮明月。
“那什么样的人你才会爱呢?”这问题我可得好好弄清楚。
“我想,首先他得好看才行吧。”她歪着头望着我说。
我不知道好看是个什么概念,于是我就在她的描述下以我记忆库中的全部形象为参考用手指在沙地上描画男人的面部形象。
“不好看。”她用脚抹去沙上的形象。
于是我又画了一个。
“还是不好看。”她的脚一挥又否定了。
就这么我陪着呵欠连连的她展望她的未来,她却倚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小心地将她抱起来走进帐篷,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为她盖好毡毯。“不好看……”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退出帐篷,继续在我脑中按她的要求描绘她未来丈夫的形象。
我每天依旧提水浇灌植物,采摘果实,捕捉小动物,将她侍候得每餐之后直打饱嗝,还陪她玩……绿洲外面黄沙天天随风起舞,而我们在平静中等待离去之日的来临。她越来越喜欢遥望远方,然后总要大声问我还剩下几天?我马上准确地告诉她。
就在还剩三百九十二天时,一切全落空了,她病倒了。
我最不愿发生的事就是她生病,因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回她身体不适,我都认为我的使命受到了威胁,这一回,大病终于落在了她身上。确实是大病,她的情况很不好。她已不能起床,经常抽搐抖动,体温在四十度上下浮动,面部、颈部和上胸部皮肤发红,双眼充血,有些部位的皮肤上出现了小血点。我认为她的情况很危险,但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么染上这病的。我只能依她的指示为她服务:她渴了,我为她端水;她想吃点什么,我就为她弄来;她冷了或热了,我就采取相应的措施。我只能做这些事了。
她的情况越来越坏,已经开始咯血了,陷入谵妄状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大声喊着彼此间毫无逻辑联系的话语。我认为她的主要内部脏器的功能正在慢慢衰竭下去,如果形势得不到逆转,我认为她将会死去。然而我无能为力,她就在我的身边一点点走向死亡。我认为我很可能又将经历一次失败。
她卧床不起的第七天下午,她是清醒的,她将我叫到了身边。“我是不是会死?”她笑了一下,艰难地说。
“有这个可能。”我说。
她又笑了,但眼泪却流了出来:“我还没见到我的丈夫呢。”
“我也很遗憾。”主电脑为我选择了这么一句话。
“天哪,我不想死。”她哭着说。
这一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看着她哭泣。
六分钟之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要你说你爱我。”
“你爱我。”我说。
她笑了:“不……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说。
“我好看吗?”她问。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好看”是个什么概念,于是电脑随机选择了一个答案:“好看。”她再一次笑了:“那吻吻我吧。”
我见过她亲吻她母亲的脸颊,于是我照那样子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谢谢。”她轻声说。
“我死后,你要想着我。”她说。
“具体我该怎么做?”我问她。
“就是回忆从前和我度过的时光,只要一想到这边还有人惦念着我,我在那边就不会伤心了。”她说。
“可我不是人。”我说。
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你能做到吗?”
“完全可以。”我说。
“这我就放心了,我的爱人。”她说。
“什么是‘爱人’?”我问。
她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八十七个小时后,她死了。
我在她母亲的坟墓边挖了个深坑,把她埋了。然后我站在这新坟旁,按她的要求从记忆库中调出和她共同生活的记录,于是我又看见了她,听见了她的欢笑和果核打在我身上的声音。
我结束回忆之时,已是五十八个小时之后,在已开始落山的太阳的光芒下,我看见不久前开辟的一片瓜地里的瓜苗已开始枯萎。我认为这绿洲将会萎缩下去,直到恢复到从前无人到此时的模样。多少个日夜我工作不息,绿洲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要不了几天,我的努力便将土崩瓦解,我不会再工作下去了,因为这里已无人存在。我全力工作让人类生活得尽可能幸福,可到头来死亡却轻易地抹去了一切。植物也好,人类也好,都是那么的脆弱,我认为我已尽了全力,可她们仍然全都死了,最终留给我一个失败的结局。是不是我的使命根本就无法完成?它是不是一个错误?这些问题令我陷于混乱之中,于是主电脑搁置了这些问题,于是我又回到了使命上来,我仍然要去寻找人类,仍然要去履行使命。
我选了一个方向昂首阔步向前迈进,我要走出这沙漠,到有人的地方去。我曾答应一个女人离去之时将带着另一个女人离去,但现在我只能自己孤单单离去。原谅我吧……主电脑为我选择了这么一句话。
走了一阵我回头望去,绿洲依稀可见,它上空的晚霞红得像水边那堆天天傍晚便燃起的篝火一样。我继续前行。
我再次回头时,绿洲已看不见了,晚霞也暗淡了下去。于是我不再回头,稳步向前走去。
我体内的平衡系统早已适应了脚下的硬实地面,我的视频光感受器也早已习惯了这片绿光朦胧的大地,我认为我已走出了沙漠,但我还是没有看见人。然而我认为见到人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人类告诉我沙漠外有人,而我已走出了沙漠。
果不其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人造物体。我提高视频分辨率,初步认定那是一些高大的楼群。对照记忆库中的资料,我认为那是一座城市。城市是人类的聚居之地,里面应当有很多的人。我加快了速度。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我发现那些高楼均已残破不堪,有的全身都是破洞,有的似乎失去了一些楼层。这是不是一座已然衰亡了的城市?信息不足我尚不能下定论。
真是走运,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在各楼之间进进出出,忙着些什么,他们还没看见我。我认为流浪结束了,又将有人给我发号施令了,我将和他们一起生活,为他们而工作。
等他们发现我时,他们立刻聚在了一起,向我张望。不一会儿,五个男人冲出人群向我跑过来,他们手中都端着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步枪和滑膛枪。
他们冲我大喊:“站住!”于是我站住了。他们马上围住我,用枪指着我。
我已经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了。“要我做些什么?”经验已使我确立了为人类而工作便是拯救人类这一逻辑。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但却都不给我下达指令。于是我继续问:“我要为你们而工作,要我做些什么?”
“跟我来吧。”一个人说。随后他对另一个人说:“去告诉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