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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尚主,必先封侯。
等到他挥剑横扫天下,天子裂土封侯的那一日,必定银枪健马,三千铁甲为聘,以尚帝姬。
种沂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方才那句“重现汉唐之风”。在他看来,只要是帝姬想做的,那就没有做不到的。连整个大宋都为之胆寒的金国铁骑,也在帝姬素手翻覆之下,轰然分崩离析。那么这世上,哪里帝姬办不到的事情?
“只嫁心爱之人”……吗?
在虏获芳心之前,还要配得上她的天纵之资才行。
少年略微垂下了头,抿着薄唇,面上波澜不惊,深邃的五官在火光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年纪尚幼,身量未成,却已经隐约能看出未来健美挺拔的样子。
“帝姬……”种沂张了张口,想说帝姬能否允臣三年之约,忽然又觉得好笑。若自己够得上资格,那么根本用不着三年,也能让帝姬允下白发结缡之约;若自己够不上资格,那么别说让帝姬等他三年,就算是三十年,他也根本等不到帝姬的首肯。
柔福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能唤她一声“瑗瑗”?
“……若无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帝姬若无要事,臣便先行告退。
赵瑗眼皮子又跳了两下,联系起先前的“帝姬先请”,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就像是……就像是这少年死过去又活过来了一次,整个人透着和先前截然相反的沉稳与锐气。
不过,比起种沂先前的颓败和萎靡,她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少年意气,英姿勃发。
或许还可以加上第三个词:丰神俊朗。
她缓缓点了点头:“若无他事,你可自行离去。”
种沂语气平和地道了一声谢,接着又平静地离开。在那一瞬间,简直要让人以为,刚才在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错觉。
赵瑗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些疑惑。
她好像……好像看不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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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注定有很多人睡不着。
比如宗泽,比如种沂,比如……赵瑗。
赵瑗有点神色萎靡地踩着积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方才没留神被人撞了一下,对方挽起袖子要打,街角忽然就转出一队整整齐齐的黑甲军,军容整肃地来到赵瑗面前,严肃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赵瑗有点被吓到了。
她看看不小心撞到自己的倒霉家伙,又看看黑甲军腰间整整齐齐的小木牌,西军,种家亲卫,无一例外都是上过战场刀口舔血的汉子,还有几个冲着她挤眉弄眼,意味不明。
撞了她的倒霉家伙呵呵干笑了两下,嘟哝两句契丹语,转身要走。没走两步,他立刻就被一个身高手长的黑甲军士给抓了过来,接着像拎小鸡崽似的,直接被拎到了赵瑗面前。
黑甲军士严肃地说道:“此子冒犯帝姬,论罪当重责二十军棍。”
赵瑗是个十足十的律法白痴。
她根本不知道,《大宋律》里压根就没有“冒犯帝姬当重责二十军棍”这一条。那位黑甲军士的潜台词是,惹了种家少夫人,理当拖出去打二十军棍(重音),以儆效尤。
“……罢了。”
赵瑗神情恍惚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为了这种小事计较。
黑甲军士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说深么,依照赵瑗的吩咐,将那倒霉的家伙丢到一边,接着警告道:“下次别再让某听见你讲契丹语。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燕云十六州本有自己的土语方言,但被辽国治理了数百年,很多燕人都已经习惯了说契丹话。但是,在西军的人耳中,契丹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黑甲军士表情严肃地说完,又转过头,用更严肃的表情对赵瑗说道:“少郎君此时正在演武场上演练枪法,帝姬可欲前往一观?”
——我家少爷正在演武场上耍帅,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过时不候哦!
赵瑗脚下一个踉跄。
好在今天她身上的貂裘又长又宽,很好地遮掩了此时的窘态。
但、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忧郁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今天没有下雪,天气很好,很适合在演武场上演练枪法,也很适合少男少女们相约出游。
她更忧郁地看了一下大。地,脚下积雪将融,春天就要来了。
等等。
她转头看向那位黑甲军士,急切地问道:“你会听契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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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曾经有一处临时的兵。工厂。虽然当时金人铸完盔甲之后,就将大部分工匠押送回了上京,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留在那里,继续过着打铁的生活。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讲契丹话的燕人。
赵瑗记得,当初自己隐约从这些人口中听到过靖康二帝的下落,但是苦于不会说契丹话,只能从汴梁工匠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些。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既会契丹话又会汴梁官话的人。今天总算逮到了这么一个,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那位黑甲军士神色平静地告诉她,西军中有大半人都会说契丹话,包括他们奉若神明的两位种老将军、种将军以及那十多位少将军。因为西军驻扎在西夏与宋的边境,再往北,就是契丹。数百年来西军与辽国打了上千次大大小小的仗,胜少败多,弟兄们的坟茔上的草,都茂盛得压过了祁连山。
赵瑗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不过,若是帝姬有命,某不敢不从。”黑甲军士对赵瑗很是客气,大约是因为他家少将军的缘故。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想了想,叫过一个人来,“去唤韩五郎过来。他最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而且契丹话,讲得比某好多了。”
赵瑗心头一跳:“韩五郎?”
该不会是……
黑甲军士点点头:“五郎虽不是种家亲卫,但帝姬要支使他一日半日,也是容易得很。”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他的妻子,是不是姓梁?”
“帝姬果然是通晓诗书礼仪之人。”黑甲军士有些羡慕又有些感伤,“妻子,唔,五郎的浑家,确是姓梁。先前听说他浑家家中犯了大错,才被收做京口营。妓的。帝姬,与她是旧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狠狠踩了一脚,接着吃了好几记白眼。
韩世忠,梁红玉。
果然是西军,果然是……
赵瑗淡淡地“唔”了一声:“确是旧识。”
☆、第30章 连环策〔一〕
赵瑗觉得自己委实幸运。
西军姓韩又排行第五的人,着实不在少数。若是妻子恰好姓梁,又立过一些战功,可就是凤毛麟角了。她仔仔细细地打听过,黑甲军士口中那位韩五郎,确是韩世忠无疑。
原来韩五郎,眼下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么?
她又仔仔细细地打听了好一会儿,才得知当下韩世忠已经过了十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战场上打熬出了一身好筋骨。至于韩夫人梁红玉,却是因父兄获罪,入籍官。妓,几经辗转嫁与韩世忠,如今也成是英姿飒爽的女将一枚。
至于为什么军纪严明的西军,居然会容许女兵女将的存在……
这个世纪性的难题,恐怕只有仙逝已久的种师道、种师中两位老将军,才能回答上来。
赵瑗很快便见到了韩世忠,这位史书上中兴南宋的大将。
不出她所料的是,韩世忠会客时,韩夫人梁红玉从头到尾都是陪坐着的。赵瑗笑吟吟地打量了梁红玉很久,将她的性子估摸得差不多,才亲亲热热地牵了她的手,转进了帘子后头,说是要与韩夫人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也不知赵瑗与梁红玉说了些什么,总之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好得像是手帕交了。
韩世忠对这一幕根本没有存疑。在他眼里,梁红玉早先是将门虎女,只因为父兄获罪,才入了乐籍。那么在父兄获罪之前,梁红玉和宫中帝姬有过一些交情,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至于当年梁红玉究竟有没有资格入宫、有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帝姬说有,那自然就是有。
再加上方才西军的弟兄说,这位帝姬与种家少郎君关系匪浅……
哈哈,去燕州边境见几个泼皮破落户儿,打听些消息,根本难不住韩五郎,对不对?
韩世忠爽快地应下了赵瑗,当下就牵过战马出城。临走前,他还和随行的几位西军将士对赵瑗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脸上满是揶揄之色。赵瑗呆立在当场,嘴角抽搐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因为“帝姬与少郎君关系匪浅”,估计她走在街上,西军的人也不会拿正眼看她。
她决定去和那位少郎君好好谈一谈。
去找种沂的路上,赵瑗被宗泽的亲兵截了下来。这位操劳一生的将军昨晚并没有睡好,而是对着燕云十六州的地图,琢磨了整整一夜。在他看来,金国兵强马壮,宋军虽然大胜一场,却实在显得有些侥幸。要真正拿下燕云十六州,恐怕依旧有些困难。
金兵强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是贴身肉。搏,那么金兵和西军里出来的汉子,估计能够一对一单挑;如果是金兵对上京营里那些小鸡崽子,估计是一挑五;如果金兵对上黄河南岸那些良莠不齐的厢军……大约是一挑十。
如果再加上铁浮图和拐子马,金兵基本可以压着宋军打。
虽然先前帝姬的“仙器”完美地破掉了铁浮屠,但那是为了突围。如果说,要吞掉盘踞在整个燕云十六州的金兵,甚至辽国残兵,依然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所以,宗泽决定再召集人马,商议一次。
这回商议的地点,是在宗泽下榻的驿馆里。
赵瑗去到驿馆时恰好碰见了种家少郎君。少郎君大约是刚从演武场上回来,鼻尖上还渗着薄薄的汗,身上也只穿了一件青色的薄衫,在风雪中显得分外扎眼。她略微皱了皱眉,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臣参见帝姬。”种沂冲她拱了拱手。
种家亲卫取来了一件大氅,替自家少郎君披上,接着继续对赵瑗挤眉弄眼。
唔。
这样不好。
这样真的不大好。
赵瑗颇为尴尬地在驿馆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踱到种沂身边,低声说道:“你愈发地……”
“逾矩了。”种沂替她接了后半句话,语调微微扬起,透出几分笑意来,“有劳帝姬训示,臣不胜荣幸之至。”
赵瑗几乎又是一个趔趄。
好在她今天穿的貂裘既厚又长,才堪堪稳住,没有失态。
耳边传来了种沂闷闷的低笑声,而后是他愉悦且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帝姬请。”
赵瑗愤愤地一步踏进驿馆,将青石板当成种沂的脚,很是凶狠地踩了两下。
驿馆不大,赵瑗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宗泽的所在。
宗泽今天看起来比昨天疲惫多了,眼下也有了淡淡的青色。他颇为烦躁地坐在一处案几后面,面前摊着几乎划烂的燕云全图。眼见赵瑗进来,宗泽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便继续忙去了。
赵瑗也不恼,紧挨着宗泽坐下,温和地询问道:“将军可是为了燕云之势烦恼?”
宗泽点点头,表情有些沉痛:“咱们剩下的时日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
“什么?!”赵瑗一惊。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情势对咱们将大大不利。不但剩下的地方拿不回来,甚至已经拿下的燕、朔诸州,也极有可能丢掉……”
种沂忽然插了一句:“西军有边田。”
宗泽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败坏你祖父的基业!那些军田,要喂西军十数万张口,已经极为困难,更何况眼下朔州与燕州远隔了千里之遥!再加上……”宗泽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加上,冬日行军布阵,胜少败多,乃是大忌。”
赵瑗沉默片刻,将自己找人去燕州边境探消息的事情说了出来。
“帝姬深谋远虑,实非我等所能及。”宗泽叹息一声,脸上有着深深的挫败之意,“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张口……再加上燕地之人,与宋人其实并不十分齐心……”
赵瑗望着几乎被画残的地图,还有宗泽已经不再那么矍铄的面容、渐渐苍老的身体,禁不住有些难过。她知道这位老将军撑不了多久了。公元1128年,也就是明年,这位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将会带着未竟的凌云壮志,与世长辞。
“我……”她起了个头,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帝姬可以克敌妙计么?”宗泽希冀地看着她。
“我……”她闭了闭眼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种沂静静地看了赵瑗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