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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朔州到燕京城;足足横跨了半个大宋。一来一回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战火肆意绵延。赵瑗给赵楷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带回他的长史。赵楷抚平信纸时沉默了半天;最后吩咐小厮去挑一匹好马;他要和妹妹一同去燕京。
一个王侯、一个公主;突然从西部边陲去往最繁华的燕京;是一件很令人瞩目的事情。
大半个燕云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赵楷赵瑗身上,沿途官员一路奉承,将两人照顾得服服帖帖。赵瑗大笔一挥,明升暗降了好几个大官,将各个州府的主事东西南北对调了一遍。原本在涿州管事的,调到儒州去;原本在新州当大官的,调到燕州去……反正都是平调,要么就是升迁,被调走的人就算有怨言,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儿来。
赵楷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寻了个合适的机会,询问赵瑗:“这是,要动手了么?”
“嗯。”
“那为什么要……”
“为了掣肘。”赵瑗答道,“很多时候,坏事的就是地头蛇。因为他们最不希望改变现状。”
赵楷默然。妹妹的政。治嗅觉,比他要灵敏太多。
郓王殿下与燕国公主一入燕京,立刻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赵瑗这回极为高调,日日穿着绛紫色衣袍巡街,引来了无数杀手。起先赵楷还跟着她胡闹一阵,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干脆窝在公主府里研习书画,顺带还将王妃和小世子接了过来,很有一番常住的打算。
赵瑗对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抗议。
赵楷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我把你嫂子侄子都接过来与你为伴,又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更容易成为靶子!”
“你本来就是要做靶子,三哥不过是替你将靶子做得更大一些。”
“但你的王妃和世子……”
“王府的亲卫也会跟着过来。”赵楷喟叹一声,“不瞒你说,官家这回下了狠心要动手。如今汴梁一片腥风血雨,我的封地也不安全,反倒是你的燕云十六州,还要清静一些。”
赵瑗一惊:“动手?”
“嗯。官家连着开了两年的恩科,春闱秋闱一场不落,甚至还要再开武举——虽然被枢密院给驳了——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官家要洗干净九弟的残党。相公们天天闹得鸡犬不宁,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门生。你晓得么,如今聪明一点的官儿,都想被外放到燕云这边来。”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
这些日子她忙着斡旋西夏与辽国之事,很久没有去关注汴梁了。汴梁的血雨腥风,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等地步?
“所以年前官家才下了那道旨意,让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边关不乱。”
赵瑗听完,沉默了许久。
她早知道二帝之争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不过没想到赵桓居然有这么大的决心。清洗康王余党是假,血洗官场才是真。估计靖康之变给了赵桓很大的教训,如今官场上的风气或可保证富贵皇华,但决计抵不过强敌入侵。
虽然现如今有一个岳飞、一个韩世忠,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固若金汤的燕云十六州,但是百年、千年之后呢?千年风骨抵不过一把屠刀,泱泱士子风。流,在蛮横的强盗逻辑下,彻底就是个笑话。
“制衡。”她喃喃自语。
旁边倏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口。“你疯了。”赵楷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连这种话都敢胡说,不要命了不成?”
赵瑗唔唔地挣扎几下,好不容易才掰开了赵楷的手,瞪他一眼:“我不过是在想,若我是大哥,又该如何自处罢了。既然汴梁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我就更不能……”
“哦?那你说说,若你是朕,又该如何自处?”
一声戏谑且透着几分疲惫的询问,惊得两人齐齐回头。青石阶的燕国公主府门口,一张豪华的龙辇静悄悄摆着,已不知摆了多久。身穿衮服的赵桓站在青石阶上,目光从左到右环顾了一圈,接着淡淡地说道:“朕听说三弟和嬛嬛都来了燕京,索性也跟来凑个热闹。”
“官家。”
“官家。”
赵瑗赵楷齐齐行了礼,周围人等已经跪了一地。
赵桓一步跨进了公主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楷,悠然言道:“三弟可真是好打算啊。朕素闻燕京有‘小汴梁’之称,繁华盛景,便打算凑个趣儿过来坐坐。不知燕国公主意下如何?”
“官家驾临燕京,自是臣妹之幸。”
“好。”赵桓哈哈笑出声来,清亮的笑声回荡在公主府中,一扫先前的颓气,“朕此番还领了几个后生过来,俱是年前中举的少年英才,还要请皇妹多多替朕调。教一番才是啊……”
越来越乱了。
真是越来越乱了……
她为了给西军腾出手,不惜亲自做靶子来到燕京;赵楷也跟着到了燕京,还要把王妃世子一同接来;现在居然连赵桓也到了燕京,还带着几个“等待调。教”的新科进士……
一个个都疯了么!!!
赵瑗低垂着头,陪赵桓说了会儿场面话,感觉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朕与嬛嬛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嬛嬛不妨让人备些酒菜,你我二人好好叙叙话。三弟也一同来罢,朕明日便让人去接你的王妃和世子,顺带连太子也一同接来,岂不妙哉。”
赵楷闻言愕然,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欠身说道:“多谢官家。”
赵瑗颇为无言地叫来了她的长史,挑个齐整的地方,备了一些齐整的酒菜。皇族设宴,大多是分桌而食,所以宴不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宴会进行到一半,赵桓便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们兄妹三个,将来意慢慢地说了。
原来还是为了对西夏动兵的事情。
西夏一直是大宋的心腹大患,种沂多次上书请求动兵,赵桓自然乐见其成,全部批准。但当时朝中已经分成了新旧两派,借着“康王私自称帝”一事,掐得你死我活。明面上是为了康王赵构,私下里,却是为了自家派系和门生。这回说要动兵,两派又重新掐了起来。
一派以李纲为首,觉得大宋需要一洗羸弱之风,好好打上一场。
一派不知是谁为首,总之觉得读书人命比天高,坚决不能让武将借此机会翻身云云……
两派掐得你死我活,差点把岳飞都给掐下了台。好在赵桓本身有心维护,又把岳飞送到了山海关,守着燕云的咽喉要道,才躲过了一场风波。
所以之前种沂对她说,若是这次失败了,那就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赵瑗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这场风波居然来得这么快。
原本她的计划是,先用几场胜仗巩固种沂的位置,扶着他慢慢往上走,直到枢密院正副使的位置,再挥师横扫漠北,永绝边境之患,最后才趁此机会,拔擢武将的品阶。怎么这回……居然这么快?
“李大人对嬛嬛,倒真是推崇备至。”赵桓有些感慨,“还有张大人。唔,朕想着,你大概不记得他了。当年你把张大人留在上京,让他替朕遮掩,倒是帮朕挡住了许多次明枪暗箭。张大人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惜太过钻营了些,不能重用。”
赵瑗又是一惊。张大人,张邦昌?他!?
“而且有一次,张大人居然同朕说,柔福帝姬一语骂醒梦中人,这天下的人,都应该让帝姬狠狠骂上一顿才对,哈哈……”赵桓摇头苦笑,随即又期盼地看着赵瑗,“朕这回是真的没法子了,嬛嬛你说,朕该如何平抑这场乱象才好?”
赵瑗停下箸,陷入了沉思。
赵桓也没有打扰她,只是举着杯,慢慢地抿着。
赵楷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若是摊到了他身上,他非得当场撂挑子不可。依稀记得赵桓从前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经历靖康之变以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能忍,也能狠,最重要的是,看清了一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大约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富贵王侯了,要当皇帝,绝对是个昏君。
不过,赵楷倒是很想看看,这位素来聪颖的皇妹,会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外间却又响起了一阵闹腾。赵桓有些不悦,召来贴身宦官细细去问,却是有个胡商想要见见柔福帝姬。据那位胡商说,他手里有帝姬感兴趣的东西。
赵桓闻言来了兴致,很想知道什么才是“帝姬感兴趣的东西”,大手一挥,便将那位胡商召了进来。胡商先是恭敬地向赵桓赵楷赵瑗问了好,接着对神游太虚的赵瑗微微一笑,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弯腰:“我可以弄到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不过,要用‘那种琉璃’来换。”
赵瑗猛地一震,执起白玉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不发一言。
“我是个胡商,只做生意,不谈其他。”胡商侃侃而谈,“我听说燕云十六州对商人很好,就打算和帝姬做个买卖。我走遍西域各国,终于找到了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也听说您有一种‘特别’的琉璃,奇妙无比。不知这个生意,帝姬做是不做?”
赵瑗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纤长的五指把玩着白玉酒杯,依旧不发一言。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将向您坦诚我的过去。我本来是一个马贼,但后来做了商人。我曾经去过蒙古、去过辽国,也去过西夏国。我精通许多国的语言,我手下的人,也控制着一整条商道。如果帝姬不相信,我可以亲自带您去走一走。我想,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应该当得起‘那种琉璃’的价格。”
赵瑗神情微微有了些松动:“方才你用的,是蒙古礼。”
胡商惊讶地睁大了眼:“难道帝姬怀疑我的诚意么?不不不,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贼和商人。帝姬见识广博,居然连蒙古人的礼仪都知道,不得不让我心生感叹。帝姬请放心你,我刚才绝对没有试探您的意思……”
赵瑗浅浅笑了一声。
她“感兴趣”的汗血马,自然是千匹以上母马。
“那种琉璃”,自然是望远镜无疑。
这是西军最最顶尖儿的机密,连某些高级将领也不知道,甚至连赵桓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居然打探得这么清楚,还五次三番地提及“蒙古”二字……
还真不知道,是谁在试探谁呢。
☆、第96章 西征〔三〕
赵瑗执起白玉壶,慢慢为自己倒着酒。琥珀色的酒液溅起微微流光;衬得白玉杯愈发莹润动人。她虽然依旧在笑着;眼底也透着春风一般的暖意,却令胡商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对面的赵楷已经在低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停歇,顺带举袖掩饰自己的闷笑了。
有趣;当真是有趣至极。
胡商抖了抖大胡子;放弃赵瑗;转而对赵桓说道:“大宋的皇帝陛下,你有着无比宽广的胸襟与柔和的性情,你就像天山上的神一样伟大。愿您的光辉永远照耀在大。地之上,让我们永远平安幸福,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沐浴在您的光辉泽被之中。”
“嗯。”赵桓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看表情相当受用。
胡商又转身对赵楷说道:“尊敬的王爷;您的文采举世无双;您的书法与绘画也被我的孩子们争相研习。我的孩子们都说,您是一位伟大的书法家和画家;他们要向您学习;做一个伟大的人。”
赵楷放下宽大的衣袖,嘴角抽搐了一下:“嗯。”
胡商最后转过身,对赵瑗说道:“帝姬天资聪颖,容色倾城,是万千男儿仰慕的对象。女人看见您,无不黯然失色,丧失了嫉妒之心。您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是天下的福祉,是……”
赵瑗忍了很久,也没忍住这胡商的聒噪之音。她几次开口想要他闭嘴,禁不住上头的赵桓听得兴致勃勃,还用眼神阻止了她许多次。直到胡商絮絮叨叨地从帝姬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一路吹捧到天上地下的神女也及不上帝姬半根寒毛,才忍无可忍地吐出两个字来:“闭嘴。”
胡商一副极委屈的模样:“对于我们来说,您就是天上的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呀。”
“够了。”赵瑗紧紧捏着白玉杯,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废话少说。这桩生意,我不做。”
“帝姬您不能这样啊帝姬!”胡商哭丧着一张脸,几乎没把鼻涕眼泪一起挤出来,“您需要‘那些’母马,而我手中就有千余匹母马,正好可以解您的燃眉之急;您瞧着,这桩交易不是正好么?况且我通宵四国语言文字,还可以作为您的左膀右臂……”
“不需要。”
“您别这样啊帝姬……”胡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跪在赵瑗席前嚎啕大哭,“我的确是个诚心诚意的商人,愿意为了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眠不宿不死不休……”
“行了。”赵瑗轻轻搁下白玉杯,瞥了胡商一眼,“你当真想做生意?”
胡商忙不迭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