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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对窗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玉欢指指对面人家:“看,本来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过他们一家,真的不敢结婚。”
玉欢笑,“幸亏我暂时未动结婚之念。”
王玉欢住在一幢四层高的旧式楼宇中,本来客厅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对面忽然盖了一幢廿多层高大厦,把整个海港挡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厅,成日只得把窗帘拉拢,因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环境大不如前,玉欢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较有经济头脑,“且忍耐一下,迟早有人来收购这一带的单位作重建用,届时价钱较好。”
“说不定我还不舍得卖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价时再谈吧。”
“本市居住环境是越来越差了。”
志良搔搔头皮,“有无考虑移民?”
“有,多想住那种地皮万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来,吸口新鲜空气,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开了无。”
“这么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欢笑了。
下午,志良还有点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时再来接你吃饭。”
玉欢颔首。
他是个孝顺儿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几圈卫生麻将。
志良走后,玉欢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忽觉眼困,竟盹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色已昏。
玉欢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只见对面大厦家家户户已经开亮了灯。
四楼那户人家总算静了下来。
真要命,天天吵。
两夫妻,一个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么宽敞的单位中,可是他们却天天吵。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看表情、动作、以及身体语言,也知道没有好话说出来。
玉欢喃喃自语:“我要是到那个地步,一定离婚。”
谁有那样的精力天天吵个不休。
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
约两三岁模样,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头发。
平时很活泼,大人一吵,就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缩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有时由佣人抱起走开,有时是她母亲忍声吞气止了声来安抚她。
那个男人见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无恐吵个不休,真正贱格。
倘若还有一点点廉耻,还有一点点爱妇孺之心,都做不出这样。
玉欢见过那男人激动地抱着孩子到处跳,一边闪避一边骂,孩子惊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恶形恶状。
玉欢身为女子,自然帮那太太,可是时时也摇头叹曰:“你若不走,天天受这种罪,也是活该。”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轻,且长得容貌秀丽。
此刻客厅一片静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时两夫妻不在,单剩孩子与女佣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多宁静。
许多人说,为着孩子,不应离婚,玉欢却认为刚相反,有时为着孩子,请速速离婚。
她放下窗帘。
志良准时到了。
“输还是赢?”
“同爸妈玩,那是一定不能赢。”
玉欢笑。
“妈妈说一起吃晚饭可好。”
玉欢摆摆手,“周末我休息,不应酬。”
“玉欢,便饭耳。”
玉欢仍作没有商量状,“请勿勉强。”
才同志良约会罢了,十划没有一撇,干吗急急去看人家眉头眼额,少不免还得斟茶递水,她是事业女性,自负盈亏,衣食住行担子统统在自己肩膀上,才无暇去陪小心陪笑脸,给他们评头品足。
志良无奈。
“玉欢你什么都好——”
“人无十全十美,请多多包涵。”如不,则另请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欢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车出去。
车子甫离开停车场,就被一辆平治房车挡住。
志良连忙刹车。
只见那辆平治车内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厮打。
“我的天,”志良连忙响号。
玉欢忽然说:“是他们,是他们!”
“是谁?”
那辆车一时并无开动之意。
“对面大厦四楼那对夫妻。”
志良浩叹,“我的天,打到街上来了。”
只见男的坐在驾驶盘上,女的扑过去掴打他的脸,怒不可遏。
玉欢说:“这样迟早会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后座哭泣。”
玉欢忍无可忍,“我下车去调停。”
“不可多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平治开动了,疾驶而去。
玉欢无限感慨,“坐在那么名贵的车子里,为何不觉满足?”
“也许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么甘心。”
“那么,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对你来说,仿佛至简单不过。”
“根本如此。”
“针刺不到肉,不觉得痛。”
玉欢喃喃说,“那可怜的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就此报销。”
志良说:“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关不住他,凡事赖出身,不是好汉。”
“老兄,”玉欢啼笑皆非,“那是个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们去吃了一顿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欢求婚。
玉欢说,“好好的一段友谊……”
志良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玉欢不打算答允。
过半晌,他轻轻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说出来。”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么快结婚。”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条件不够。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父亲开一爿街坊式理发店,兄嫂在店铺帮忙,侄子侄女在店里长大,不打算升学,是他们叫玉欢不愿接近吧。
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长期相处,是有点困难的。
走了一年多,玉欢从来不去他家里。
英国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对他人从来没有任何评论,说到头,总是她不好,没有空,无耐心。不懂礼数。
今日,终于要摊牌了。
“志良,我真乐意与你作伴。”
志良强笑,“婚后我们分开住,除却几个大节,你不必理会他们。”
玉欢凝视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愿失去你。”
“大家还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玉欢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良完全不符合资格。
那天之后,玉欢便与志良疏远。
既无前途,不如分手。
玉欢不愁没有周末约会。
偶而也还与志良通个电话。
志良问起:“对面大厦四楼那家人,还在吵吗?”
“吵,怎么不吵。”
有时半夜起床,对面灯光灿烂,开亮了所有灯来吵。
“还没有分开?”
“还没有。”
志良感慨,“我们却分手了。”
“胡说,大家还是朋友。”老话一句。
“公司派我到伦敦读一年书。”
“那多好。”
玉欢松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一个月,志良动身,玉欢推说事忙,送行都没去。
志良在飞机场等她等到最后一分钟。
他懊恼到极点,真不该向她示爱,一下子就把她吓倒了,为免尴尬,也只得断绝来往。
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
可是不到三个月,玉欢便听到一则消息。
“谁,谁结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伦敦结婚,你没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欢笑,“呵,才那么三五十天就恋爱成功了,速度飞快,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错不了。”
同事看到玉欢神色自然,不像失恋的样子,才知道他们一早分手。
玉欢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考究的帖子,却是在本市发出的。
同事跟着来,忍不住议论:“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儿梁丽玫。”
玉欢也一怔。
“梁丽玫已是第二次结婚,故岳家十分迁就孔志良,决定在伦敦搞些生意给他做,他不回来了。”
玉欢喃喃说:“那敢情好。”
玉欢买了一张很普通的贺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有种受骗的感觉。
原来也是个厉害脚色。
那夜约天亮时分玉欢无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对面大区四楼灯火通明,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终于决定走了。
也是时候了。
那个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觉,也无出现。
少妇并没有十分悲伤,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门角放好,坐下来,喝一口酒。
玉欢真希望她可以寻到新生。
然后,那女佣抱着孩子出来了。
玉欢提心吊胆,她不会放弃这幼儿吧。
只见少妇紧紧抱住女儿,那孩子小小双臂留恋地箍住母亲额子,隔好一会儿,才让佣人抱去梳洗。
玉欢还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时间已到,不得不去准备。
那天早上,她觉得特别寂寥。
走到停车场,玉欢同自己说,倘若游昌鸿来约,就答应他吧。
她抬起头,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妇同小孩,她们也正准备上车。
玉欢不顾一切上前招呼,“出门吗?”
少妇转过头来,见是陌生人,有点惊奇,只得颔首。
“孩子也去吗?”充满关切。
少妇点头,“是,与孩子到温哥华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载。”
玉欢松口气,像看长篇小说看到结尾,十分满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问一声。
那少妇不以为件,只是冷漠地说,“我们分开了。”
玉欢忽然安慰她:“假使经济不成问题的话,单亲家庭并不坏。”
少妇牵牵嘴角,“总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会卖掉公寓吗?”玉欢好奇。
少妇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何同陌生人说了那么多,“那是我的嫁妆,家父待我不薄。”
玉欢完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