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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走了,他们将永生告别。
他重新回味了香蕉岛的旅程,眼睛咸涩,呼吸沉重,鼻息像翅膀,扑拉拉地折腾着,他要飞了。
电话响起,天已大亮,是阿莲,对他说:“路生哥,阿贵已经来了,你送不送嫂子!”
“……跟她说好的,不送了。”
“可是,我看嫂子挺失落的。她状态不太好。”
“早晚会见的。”
“哎呀,你们真是的,有必要搞得跟生离死别吗?我看着都觉得憋气。”
他挂了电话。从浴缸里出来,身体被抽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起路来飘飘似仙,这样头重脚轻地飘到窗口,往下一望,就见潘宁跟在阿贵身后穿过了马路,她换了阿莲的衣服,梳了阿莲一样的发鬃,乍看就像这里土生土长并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女孩子。
雨后的阳光干净地穿过鲜绿的树叶,缠绕到她漆黑的发丝,散出五彩的光芒。她走得并不犹豫,是有方向地大步前进。
而他则随着她一步步的消失轻轻颤着。
差不多睡足一天,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些微有了点力气。
阿莲给他送来饭菜和潘宁临走前留下的信条。
他含了几口饭,把信在面前展开。
慕远:
我知道待在你身边,只会给你造成困扰,我还是回去做点切 实的事情,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等你。
宁宁
他看完后,把纸折好。什么思虑都没有。
“你是不是还没把宁宁娶到手?”阿莲在边上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要是结婚了,哪有那么紧张的,我看你们是在热恋。我跟阿贵热恋的时候也这样,他出去跑长途,我天天悬着心,明知道不会有事,可就是放不下。”
慕远思忖着问:“你看,宁宁给嫁我吗?”
“当然喽。”阿莲喜气洋洋地说:“你不积善成德,那天,我给她打扮成本地姑娘,她急着什么似的,就想赶快回去给你看。”
慕远微笑:“阿贵来电话了吗?”
“来了,说是送她上了火车。”
慕远点点头,又道:“村子里有邮局吗?”
“有一个邮筒。就在广场西边老艾家的杂货铺前面,要我给你投递什么吗?”
“给我找点信封和邮票就行。”
“哦,你是不是发烧了?我看你脸有点红,嘴唇也很干,要不要吃点药?”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昨晚……”
“你闪真浪漫,可惜我家阿贵就是个榆木疙瘩,情人节都不知道的。”
阿莲走后,慕远坐在桌前重新写信。这次倒是写得很顺,装好信封后出付出,天才擦黑。
晚饭后,是村子里最轻松最休闲的一段时光。阿婆们洗好澡,在门口打扇子聊天,他们的孙子在边上撅着屁股玩玻璃球。女人们,在内屋干着各类收尾家务,间或对小孩或者老公嚷嚷抱怨着:男人们穿着褂子和大短裤,敞胸露肚地走街串巷,无非是去找找哪里可以摸牌,哪里可以听曲,要不就凑到人多的地方听听段子,雨后的村子,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但这并未阻挡大家悠闲的心情。
慕远心生羡慕,日子并不一定要过得浓墨重彩,鸡毛蒜皮也是一种安逸。
他走到邮筒前,先将给潘时人的信塞进去。要塞给潘宁的信时,却犹豫了,将实情告诉她,是不是残酷?
这时,老艾瞥到他了,一溜烟小跑出来给他散烟。
“到家里坐坐?”
“不麻烦了。”
“哎哟,麻烦什么?”老艾热情地拉着他,“不进来坐就是看不起我。”
他们家显然刚吃完饭,残羹冷炙还在桌上摆着。老艾女人先前还在训斥哭闹的孩子,一见到来客,连忙麻利地收拾桌子,不多久,倒了凉茶笑笑地出来。
“媳妇没跟过来?”
慕远接过茶,道:“她先回了。”
“怎么不多待几天?虽然我觉得村子没啥看头,但现在游客倒是越来越多。”
老艾嫌女人不会说话,瞪了一眼,道:“人家城里人,要上班的,哪像你天天闲在家里,还好吃懒做。”
“说我,你瞅瞅你都忙出个什么头面来?没出息,一辈子就知道圈在家里。”
慕远见两口子要闹出口角,连忙道:“她挺喜欢村子的,就是临时有点事儿。”
有爱无爱,都刻骨铭心by目非7828…7847
女人也就借坡下驴:“是的,咱村子,用来养老是不错。但若要天天撅在这,就厌烦了。”
老艾磕了磕烟灰,道:“但凡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就是些老的小的,要不就是我这种没门道的。”
“门道不都是跑出来的,你就是面皮薄,顾虑重。”女人训斥着男人,又笑笑地对慕远:“路生,别怨婶子直言,你在外头做大生意哦,工厂里总是需要人的,我和老艾还有点力气,想给你打工挣点钱咧。我们乡下人,实诚,不怕使力,什么活都愿干。”
慕远有点为难:“铺子生意不好?”
“能好到哪里去嘛,就是混个果腹的钱。不瞒你说,现在人心思动。只听得外面的机会好,谁谁出去了,年关的时候装一麻袋钱回来,穿戴都是花花公子,戴块金光闪闪的表。要不就是在深圳广州买了房,把家里人都接出去。我们下一代,都是念完初中就出去了,个个还都不愿回。现在村子里的风气大不如前,喜欢暗地里攀比,老艾没钱,都不敢出去跟人聊天。”
“村里不是在开发旅游资源吗?”
“管球用?码头那边一溜船,可是坐船的有几个?来个客,一拨人上去抢生意,价格从50—路降到10块,脸面都要撕掉了。广场边不建了个美食城吗?起先大家都去抢铺子,炒点农家菜总会的吧,可是,架不住没人来吃啊。”
“还是宣传没搞好。”
老艾女人呸了一声:“依我看,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你那个旅社,要不是你投钱,早黄了呢。路生,别怨婶子抱怨,你不能好处都给阿婆和阿莲他们,婶子也是帮过你们的。”
“哎哟,路生啊,到我家也坐坐——”有人来买烟,跟慕远打招呼。老艾女人去柜台取烟,为了抹不抹零头,跟那人讨价还价。慕远趁机跟老艾告辞。
“……别忘给个信啊,扫厕所,我们也是愿意的。”老艾说。
慕远点点头。经过邮筒时又犹豫了下。给潘宁的信还在裤兜里,硬硬地扎着他。
就是这一犹豫,被老艾女人追上了,她手里拎了个塑料背心袋,里头鼓囊囊地装了些瓶瓶罐罐。
“估摸着烟酒什么的,你都用好的,我们也送不起,这些吃的倒是自家做的,干净,你们城里人也好这—口。”
慕远推辞:“大婶,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不用不用……”
“你不收,就是不给婶面子……”
慕远不惯推搡去,也就收下。
他提了兜,往码头去。月亮升起来了,又白又肥。只因被云层挡着,并不见得十分亮。
码头这边大多是小孩,穿着小裤衩,拿着树枝之类的武器追追打打。也有大一点的,爬到船上,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老大的浪来。
慕远坐到最下一级石阶上,怔怔地看着。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阿贵们吃饱睡足了,也是这样往江里跳。
那时候的江上没这么多船,水也要更清澈一点。但眼前的孩子跟他们一样都有一颗无知无畏的心。
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纵身一跃的畅快。
日子很长很长,好坏根本不需要想。要到他们长大了,才能知道日子也并没想象得长,过起来,各有各的憋屈。
慕远看到阿贵的男孩在拨拉打火机玩,就把老艾给的烟掏出来,招手把那孩子叫来。
“给叔点一个火。”
男孩毕恭毕敬地给慕远点了。
“火机哪来的?”
“妈妈店里拿的。”
“别乱烧东西,会招来大火。”
男孩嘻嘻笑:“不会的啦。我只是怕阿强欺负我。他要欺负我,我就烧他衣服。阿强你知道吧,个子高高的,留了好多级。”
“小小年纪,有这么大仇啊?”
“他老仗着力气大,守在广场,问我们小一点的要钱。他说我妈妈是老板,赚得多,老扯着我要。我没有,他就扇我耳光。今天他要找我碴儿,我非烧他不可。”
“你可以告诉你爸妈。”
“告诉了也没用的,还叫人看不起,我的问题我要自己解决。”
男孩眉眼有点忧郁,看着船上扑啦啦往下跳的大男孩,叹息着说:“我好想长大啊,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叔,你会游泳吗?你教我游泳。”
“等你再大一点,叔就教你。”
男孩子孤零零地走了。火苗还在手边隐约闪动。那是他唯一的武器。慕远忽然想,其实每份人生都是有缺陷的。我们都在跟自己作斗争。有些人倒下去了,比如他,而有些人终将跨越局限,好好地活下去。他希望这个拿着打火机的孩子会做到。
江上开始起风了,月亮—个哆嗦,躲到云层后头去了。夜更深了点,水面的波纹像固体一样凝重。
空气里断续传来招呼自家孩子回家的声音。但总也有那几个乐不思蜀的还在水里畅游着。
慕远抽掉一支烟,胸口还是有点闷。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来杨美的原因了,杨美终究也并非桃花源。
他从兜里掏出给潘宁的信,从头到尾看了—遍。
——我如此极端,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
算了。他把信撕得粉碎,跳下台阶,撒到江里。纸屑在墨一般的水上散开,漂浮,如点点落花。
他的双脚插在水里。水无比凉润地涌向他。孩子们从水里探出脑袋,彼此起劲地打着水仗,而天上滚过响雷。
暴风雨恐怕又要来了。
慕远觉得越来越凉,鼻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一个浓黑的影子兜头罩住他,狠命一勒。
只是片刻,痛苦就过去了。
他再次看到自己站在水中,月亮清亮亮地映在水底,引得鱼儿竞相追逐,水纹粼粼散开。缓慢,优雅,如同永恒的时间。
一晃,他又来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下。朱红的铁门并未关严,露出一点点黄光,他飘进去。
饭菜香气袅袅环绕住他,勾得他很有食欲。一低头,院子里的古树下已经架开了圆桌,上面摆着的都是跟蛋有关的菜。
潘宁从厨房转出来,本地女子的装束,也跟本地女子一样抓着把瓜子倚在门扉,飞着眼看他,然后呸地吐一口瓜子壳,嗔道:“死哪里去了?以后再不给你做饭了。”
他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你就这么想我走吗?我走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她像所有俗气的女人那样怨着他,忽然又把脸贴到他胸口,道,“你别赶我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他无话可讲。手从她发丝滑下来,大拇指正好托住她的眼泪。
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蛋,溫柔地说:“亲爱的,别撒气了,开饭吧。”
原来,原来他并不想她走。
但他终于放手让她走了。
6
很多年来,潘宁一直会做一个梦。
她在“耕读世家”的老房子里,穿着阿莲的衣服,梳着本地女孩子的发髮。在暴雨来临前的黄昏做出一席丰盛的饭菜。
但是慕远老是不回。她就百无聊赖地磕瓜子吃。瓜子皮在桌上积了一薄层。
后来,她趴着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他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他湿漉漉地亲她的脸蛋,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开饭吧。
梦有时候到此结束,有时候还会蔓延。
他们在古老的床上交缠,窗外电闪雷鸣,阔大的香蕉树叶像鬼魅一样伏在他们身上。他们把彼此的骨头都箍疼了,却始终找不到打开情欲的机关。
她像牙疼一样嘶嘶叫着惊醒。
黑暗的夜。无边无际。
他永远地走了。
消息是阿贵辗转带来的。
“路生走了。是为了救阿强,阿强知道不?陈嫂家的小崽,个子高高大大, 很壮实的一个人。原本天气好好的,孩子们都在江里玩,可是忽然下暴雨,水流很急……”
潘宁在阿贵的叙述中复原了当时的场景。
天漏了,雨泄洪一样下着,墨色的水面上激荡着无数个耀眼的水洼。
孩子们纷纷往岸上蹿。雨声中夹杂着惶乱的哭叫。
扑通一声,岸上的孩子们一扭头,看到一条颀长的身影跃进了河里,姿态鱼一样的漂亮。
阿强陷入了涡流。慕远伸臂拉他。阿强吓坏了,一抓住人就像拉到浮木一样紧紧盘旋住。
两人在水里浮浮沉沉。浮的时间越来越短,沉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力尽人亡。孩子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