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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媚笑道,“我也是不敢轻易入定,生怕走火入魔。人间修行,当真辛苦哩。”
碧莲坐下来。不远处柜门无风自开,一个酒杯平平飞至她手中。
吴媚为她斟满。“有话同我说?”
“前因后果,‘他’有没有同你说清楚?”
“前因后果我不关心,他命我做什么,我便做就是了。”
“可否想过,若与下世的仙人缔结婚姻,通常惯例,你三世之内,可入天庭。”
吴媚似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入天庭做什么?还做兔子么?”
碧莲噗嗤一笑,换了话题。“——许仕林喜欢你。”
“他喜不喜欢我暂且不论,可我不喜欢他呀。”吴媚无辜地眨眨眼睛。“——恨不早相逢,还君双明珠。君为痴情人,妾为他人妇。”
碧莲叹了口气。“‘他’人妇——你喜欢的是‘他’?”
吴媚忽然站起来,迎着窗棂。
夜静,月幽。
照得她肤如凝玉。
“是‘他’把我养大,把我养成妖精的。”吴媚低声道,“若不是他,我五百年前不过是酒楼中一道菜肴,平凡生灵,本无因缘修道的。”
“所以,你要报恩?”
“什么是恩,什么是情?”吴媚反问。“你心心念念都是他,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为他的一句话,可以舍命去死。这算报恩,还是还情?”
碧莲无语沉默。
“前辈呢?”吴媚回眸反问。“你喜欢‘他’么?”
“我”碧莲苦笑。“我心里不独他一人,我也未必会为他去死。但我我不会与他为敌,不会出卖他,背叛他,忤逆他,反抗他。我赞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飞蛾扑火也好,以卵击石也好,狂妄荒谬也好,愚蠢执着也好,只要他在那里,姿态便总是无比的漂亮。”
她顿了顿。“我曾经很想也做个那样漂亮的人,或是妖。但资质先天注定,我做不到,也学不了。所以追随他颠倒风云,心中便觉自己也一样潇洒,觉得十分快意。”
“媚娘很羡慕前辈,能得人身。”吴媚凝视碧莲片刻,忽然倾身过来,手指一点一点触及碧莲的躯体。
——长发的温柔,眉梢的触动,鼻梁的峻挺,嘴唇的温软。
碧莲绽开嘴唇微笑,吴媚的手指吓了一跳,缩了回来。
“我从前操持妓院,但自身并不太会媚人。”她桃腮绯红。“你看起来,也是那种守身如玉的蠢笨妖族?”
吴媚将脸贴近碧莲面孔。“前辈可曾与‘他’双修?”
碧莲迎着她,面颊柔软地触碰面颊,嘴唇欺上了相似的嘴唇。
“曾有。”她的手细细翻扯着吴媚的手。“妖,便该守循妖之道。我曾见过一人,想要守人间之礼,心中有了爱人,便要为他的爱人守身,再不与他人欢爱。”
“结果呢?”吴媚喘息间,问。
“世间之事,又有几桩有所结果?”
海岛夜色漆沉。
繁星黯黯地逼出色彩,却照不见人间的路。
潮音如诉。
“雪晴。”
佘青幽影,投在洞壁之上。
闭目打坐的佘雪晴,缓缓睁眼。
“你如何到此?”
“善财已经入世,不空绢索早着力于她的身外化身。还有谁人能隔阻我以念传音?”
佘雪晴厌倦地摇头。“十年还未到。外间一切,休来扰我。”
“哦?”光影闪了一闪,壁上青蛇露出幽怨神色,“那我便走了。”
“哎!”佘雪晴失声,“你耗费精力入来,真说走就走?”
佘青的身影妩媚一拧,凑近佘雪晴身畔。
“在我面前假作镇定,有何益处?”
“不是装镇定。”佘雪晴的指节捏紧。“而是蛰伏许久,心灰意冷而已。不空绢索教化众生,你手中掌握人欲,而仕林仙家慧根,人间救星,这盘棋中,我又算何物?一粒微尘,怎值得你耗费功力,专程来探?”
那影抬起佘雪晴的下颔,犹如实体。“——有趣。谁告诉我,当年那个锐气逼人,清高自傲,狂狷不羁,心纯志坚的白佘山少主,今在何处?紫竹林十年磋磨,真令你心丧至此么?”
“随你怎样说。”佘雪晴不动不移,神情无波。“若仕林永不再想起往事,好好做他的文曲星君,认认真真完成救世之命,尔后回归天庭,静谧清修,于他而言,又有何妨?”
“伟哉斯念。”青蛇清吟缓步,气聚更甚,与实体无二,一颦一笑,几在眼前。“既钟爱他,便要他行正道,做正事,开心快活,平安喜乐。雪晴,你对许仕林,还真是亦师亦兄,亦亲亦爱呵。”
他话声一转,“只不过,你可曾想过,若他永不再记起当年西湖的一池波澜,那所谓许仕林此人,又何以存在世间?届时只余文曲星君而已,恋慕你亦为你所珍爱的那名少年,已生生被你抹杀,灰飞烟灭。”
“强词夺理!”佘雪晴终于色变,“你永远都是如此,以己之心,强加于众生!”
“心在你手中,我如何强加?”佘青不屑间反驳。“佘雪晴,拿出点当年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概来。世间这场好戏,你我携手并肩,还有很精彩的回目要演——”
他长笑间身影渐渐转淡。“对了,其实我来此只是想告诉你,许仕林他半刻也不曾忘记你。仅仅是你的名字,就险些令他坠入魔道;单单凭着一双像你的眼眸,就可以吸引住他全部心神。我几乎可以认定,有日他若见你本尊,神魔之间,再无分界;人间无辜,以飨浩劫!”
声声铮然,掷地如有实物。
佘雪晴紧咬牙关,看住佘青之影消失。
一时之间,普陀山水,横沙如拍,万水齐声。
(2)
“太后。”
涂九歌硬生生出现在向氏寝宫内室门口,吓得门前的宫女内侍一阵尖叫。
向氏来不及梳头披衣狼狈不堪地起身,亵衣内臃肿身材,乱发下中年面孔全没有一丝华贵。
涂九歌皱了皱眉,转过身去。
“——今日不要踏出慈寿宫门。”说完即转身,留下不知该惊该恐还是该咒该骂的一宫人。
天街熙熙,宫城攘攘。
春息已动,一派柳绿花红。
善财愉快地欣赏了片刻皇宫外的风景,然后潇洒地走进“第一楼”。
自向氏等人遇刺案后,此楼连同声名大噪一时的瓦肆书场一起,停业至今。
积了灰的大堂座椅之间,几名商人恭候已久,一见善财,纷纷热情迎了上去。
“这位便是江南来的单老板吧?久仰久仰!”
“好说好说。”善财眨眨眼睛。“各位久候了。”
“不久不久,”几位商人满面堆笑。“收到单老板帖子,约在此一聚,真是我等的荣幸啊。来来来,让我们引单老板上下看看。”
“不必看了。”善财从怀中摸出一叠纸币。“益州铺官印交子,这里面值统共一万两白银,比几位挂出的求沽价要高出二成。各位,房地契可备好了?”
几位商人面面相觑。
“您要得这么急?这可还被官府查封着呢。”
善财摇扇笑道,“愈早交接,我就好愈早打通关节去呀。各位可派从人去本地交子铺中验钱,益州货汇兑最为便利的,市价更是堪比九成足以上白银。几位若不愿意,那我另寻好铺倒也无妨。”
“哎哎,单老板稍坐,稍坐。”
片刻之后,几位合股商人心花怒放地取出第一楼之房契地契,交予了善财。
一应房屋器具,雇工契约亦归善财所有,只要一取得官府批准,便可重新开业,夜销千金。
半日之间,这繁华汴京首屈一指的食色之地,便如此轻易地易主给了一位身家模糊不知从何而来的青年商人,不得你说善财所多给出的那二成楼价,归功至伟。
善财哼着小曲儿,站在属于自己的酒楼之中,扫视四周,颇为满足。
怀中准许重新开门迎客的文书,早已准备妥当。有林灵素这位恩师化身在京,善财童子要营造商机,赚个盘满钵满的,又有何难?
——但善财上仙之志,显然并不在此。
第一楼的顶端,可以远眺宫城。
错落有致,数十里绵延,宫禁之中,一众三四朝帝君遗留下的莺莺燕燕,寂寥难言。
善财锁准了某个位置,手中捏起莲花似的印决,身侧万点竹叶,滔滔而下。
一时间,宫墙内三千幽篁,明花绿柳,俱都轻簌应和。
“怎么回事?”朱圣瑞看住台上不住颤抖的梅花,心中惴惴。
“娘娘放心。”林灵素沉声应对。“是仙人东来相助我等了。——慈寿宫必有应对,今日娘娘请切勿踏出圣瑞宫一步。”
朱圣瑞眉心微蹙。“我虽不复当年道君天后之力,但也知晓,仙人若直接插手人间政事,必有谴报。难道”
“添福添寿,与天谴天罚,在修行途中,又有何区分?”林灵素哈哈笑道。“一念执迷,斧钺加身;一念开悟,梦幻泡影。”
“——是么?”涂九歌站在慈寿宫屋脊之上,短衫猎猎迎风。“那就算人间灭了,也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那么殚精竭虑作甚?”
不知不觉间,周遭的微风在他指尖下漩作十股涡流,风卷愈急,竟渐嬗变成狂。
善财印法全开。
刹那之间,天街众人,只闻到一阵醉人香气。
百花齐开。
宫墙之内,万千植被,俱向住善财所在方位稽首低伏,甘心称臣。
向太后宫中,植花藤蔓却翻飞摇曳,向住寝宫内室卷来。
一名宫女奔去紧闭窗门,却被一枚毒藤拦腰卷住,丢了出去,落地时已无声无息,不知死生。
宫女内侍,均吓得不敢多行一步,眼见住败叶残萼,藤蔓枝条,纷纷朝住寝宫之内席卷。
不知何来的一股大风突然刮过。
藤蔓被卷上半空,揉作碎片。
风藤相斗之间,慈寿宫内名贵古董、一众物品,俱成了一地狼藉。
向氏抱着被褥,颤抖地缩在床榻之内,惊骇欲死。
“娘娘,是国师?国师难道要害娘娘之命?”身侧的大宫女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不,要胡、胡说!”向氏牙颤舌颤,“涂神人说了,今日诸事不宜,不能踏出宫门一步,明白么!”
圣瑞宫中。群花灿烂。
三股狂风忽来,几成摧花辣手。疾风一股贴地,一股漫天,一股迎面而来,直至朱圣瑞寝殿之外,将层层纱帘布幔卷成了麻花形状。
朱圣瑞惊地立起身来向后退。
林灵素端坐不动,口中念出“止风决”,狂风欲逼人时,戛然而止。
善财在第一楼上朗笑一声。
重檐叠障,一道锐利紫气穿透九重华殿,如生双目,直取站在慈寿宫屋顶上的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似无所觉。
身侧呼啸之声,如云从龙,如风从虎,延绵不绝。
御花园中,百花已为狂风所折。
但百年古树,柔藤碧草,却在与风争斗,逆势惊人茁壮,一息未定,便见它们爬满了御花园中的白玉小桥,或是朱红楼阁。
禁宫,一如魔域。
彼时赵煦披衣在床,忽然呛咳至身体狂震。
正议事的众宰相大恸,跪请皇帝保佑龙体。
帘幕后新册的刘皇后冲了出来,以碧帕擦去赵煦唇边鲜血。
盲眼穆王,风流端王,莽撞简王,坐在后排椅上,各自沉默。
御医在一地残花一天乱风中向此狂奔。
人间末日。
劲气袭至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低喝一声。
天沉。
云动。
积蓄千年的闭口禅中所压抑的力量,漫长呻吟如双臂向空中舒展,滔天怒吼,灵舌巧辩,聒噪甜言,絮絮蜜语,尽都化为唇枪舌剑,枪林剑雨,搅乱万世风云。
善财所弹出的那缕劲气,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但四围风势,为之一减。
第一楼下所摆放的一排盆栽,陡然间,如遭天罚,瞬息叶片枯卷,花朵萎靡,泛出焦黑颜色。
染着黑色的叶片花瓣却散出极为诡异的浓烈气味,半含香,半蕴臭,细微不可得见地飘向楼顶。
善财负手所站之处。
百花香中,夹杂此种气味,又有谁能察觉?
——善财却能。
他忽拂衣袖,将一应香气逼向空中。
香气透过黑云而出,竟逼散烟云,逼出一片朗朗晴空。
天街商户,万人仰首,啧啧称奇。
——正是后世之所谓“帝京一日”,天人斗法、风卷天街、花折皇城。
风停叶止。
百花无声。
善财微哼一声,似任何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下了第一楼。
涂九歌俯视脚下御苑,一片狼藉,冷冷牵动了下唇角,身影一闪而没。
(3)
“陛下莫再忧心了。”
皇后跪地服侍病中的皇帝,鹣鲽情深。“先前一阵妖风,摧折了些草木,现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