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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笼中躺着一名昏迷的少女,村姑装束,十几岁的模样,长长睫毛覆在面上。
吴媚咬住下唇,“主人”声音小而娇羞,面上漾起红晕,真如兔儿一般羞涩。“换了眼目之后,我是不是就不会再那般像佘雪晴了呢?”她问得颇为天真。
“目随心生。”佘青温柔回答,“你是希望像呢,还是不像?”
“不知道。”吴媚趴在佘青肩头。“我只知道,无论像或不像,主人都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傻姑娘。”青蛇大笑。“去吧,我安排了白犀子陪你回洞府。三个月后,我再来接你。”
碧色光芒一闪而逝,吴媚与铁笼中的少女双双平空消失不见,唯余下樟树叶片,簌簌窸窸。
“原来如此。”善财自远远处走来。
“这局棋,童子终于看懂了?”暮色已深浓,盘膝而坐的佘青,被勾出一个剪影。
“之前你早知我追蹑法网而来,在车中与吴媚的对话就已是做戏,目的,便是让我不疑有他,放吴媚去探许仕林。”善财目光闪动。
“自是当然。难道童子还真以为我已众叛亲离?”佘青掩口而笑。
“吴媚此举,已在许仕林心上刻下烙痕。你生怕许仕林真不记得前事,便费心累事,以替身诱引许仕林心中□——层层铺垫,最终一决,想是会在明日法场?”善财衣袍一振。
“箭在弦上,童子想必亦无法阻止。”四目相对,双双不可见底。
“无错——我们原以为你是螳螂嘴下的秋蝉,原来你却是黄雀。”树上有小小鸣禽展翼飞去。
“黄雀之上,另有雄鹰。雄鹰虽强,更有老病之时。万物恒常,生灭已定,你为人间汲汲营营,我为私心翻云覆雨,又焉知,没有更高处某双利眼,在你我所知之外,长久凝视,操傀弄儡,颠倒随心?”暮色来去匆匆,天际已有淡星。
“十年前,善财便辩不过你。”折扇收,云雾黯。“十年后,精心炼制的法网,在你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但你便真以为,此局你已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我知道不空绢索手中底牌甚多。可惜,此局我不求独胜,但求双败而已。”青蛇微微一笑。
夜色中佘青施然站起。
挺拔身姿,映照在树影婆娑之下。
善财忽然大笑起来。
“我会怀念你。”
“哦?”佘青眨了眨眼。
“你掀起巨浪滔天也罢,有朝一日,当你死在师尊手下,我定会深深怀念你的风采,亦会说与旁人听你的事迹。”
佘青不以为意,却只闲道,“童子可知,我手上,已有了一张可以制衡令师的底牌。”
“虚张声势,何益于你?”
“哦?难道童子竟是坦荡光明,句句实话之人?”佘青抬眼,看住善财眼眸。
善财笑声忽止。
佘青的眼神,犹如毒蛇,钻入善财心中。
任一人在此眼神下,都会忽然觉得:是否我一生中最最隐秘,最最不可告人之事,已经全然暴露在这双眼下?
一阵不知何来的狂风,扫落了樟叶一地。
长夜风冷,一吹便到了黎明。
“——此地便是汴京。”
城外高地之上,涂九歌示意佘雪晴看向皇城方向。
楼影幢幢,人间静如鬼域。
“许仕林,”佘雪晴拗口地念出那名字。“在何处?”
声音之中,有细微不可知的颤抖。
即要相见。
相见会否争如不见?
若知不应相见,能否忍住,不去相见?
红绡翠盖,湖天一碧,当年西湖梦影。小小少年,情天恨海,如今水穷山尽。
“我会带你去见他。”涂九歌笑看佘雪晴,“你放心,他一定记得你。”
脚上无形丝线,死生一聚。
佘雪晴倒不担心。
涂九歌的笑意,融入晨光之中,如泡沫无影。
一盘酒肉重重顿于许仕林面前。
“有胃口吃就吃吧。吃完了有人来验明正身。”
大牢里,小窗朝北,根本无天光照耀入来。
隐约模糊中,许仕林几乎将鼻子埋入饭里。
“辛苦了。一大早就煎鱼给我请替我多谢高厨。”
衙役十分讶异地看他一眼。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许仕林笑道,“吃饱了,好行路。”
“这行的可不是一般的路!”
“阴阳两条路,都是一样行。这两日还要多谢大哥照顾。”
衙役怔了片刻。
“都说你是才子,果然与旁人不同。你放心,你的尸首会好好交予你家人的,刽子手那里,我也尽力为你打声招呼,没什么苦痛,很快便过去。”
“——没什么苦痛,很快便过去——人生若也能如此,该算福分了。”
许仕林拿起碗筷。
木盘底的地面上,还余着先前吴媚留下的暗色血迹,血腥气味扑鼻。
许仕林一口一口,嚼着白饭,再吞入肚中。
小窗晨晖已尽。
万丈白日,冲淡天青。
第三十四章 法场•;庙堂(1)
“宝山哥哥,你我都累了。无论如何,喝口茶咱们再走吧。”
李碧莲带着惨淡笑意,将杯盏递给戚宝山手上。
饮下茶水之后,戚宝山才走至门口,便忽然直挺挺地向后晕去。
碧莲顺手接住。
“宝山哥哥,抱歉了。”她低头,眼眸深幽。“今日的法场,你不能去伤口未好便多日奔波,你还是好好地,好好地歇一下吧。”
她抬起身体沉重的戚宝山,如拎小鸡般轻松。
人间女子,眉目之间,有妖氛盈盈。
“我看你,还是早早地嫁给他罢。”佘青推开门,自行走了入来。
碧莲迎上去,温柔地拥了他一记。
“你不去法场?”
“不去。”
“你不好奇这情形?”
“但凡人欲,皆在翻云覆雨手中。”佘青见客栈房中有笔墨,自然而然地坐下来,呵气成墨,提起笔来。
“写什么?”碧莲好奇凑来看。
“一,饮,一,啄”笔锋秀美狂傲,李碧莲看住念。“一,劫,一,缘。呵,一饮一啄,一劫一缘。”
佘青投笔。“自身之缘,或是他人之劫。江山之劫,何尝不是蝼蚁之缘?——雪晴这时应已到了罢。”
碧莲眯起眼睛去看天色。“恩,午时将至了。”
新科状元隔日钦差,再日斩首。
百年未闻的奇遇使得汴京城中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刑场围了起来。
许仕林白衣,跪在高高台上,双手反绑身后。
日影绚然。
最后一波春寒余威还在,只着亵衣的许仕林冻得微微颤抖。肩膊处酸痛不堪,直想要早早超生便罢。
人间苦痛,便在地狱之前。
都是一样苦痛,又有何分别?
许仕林望住人群。
看不到宝山碧莲踪影。
钟声敲响。
午时将至。
刽子手上来,倒了一杯烈酒,喂到许仕林唇边。
热辣辣的烈酒下肚,许仕林觉得温暖。
寒风之中,他微微抬起了头。
颈项之间,被寒风吹得麻木。些许时候之后,一颗人头,便可摘可纵,可缝可挂,父母所予的这大好躯体,将成泥中白骨。
——又如何?
许仕林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了解脱快意之念。
少年时候在西湖侧畔,惯看无边风月人间胜境。春彩而秋瑟,莲子落,满霜华,小舟嗳乃,画舫繁灯,又有几人能得此福分?
虽父母早亡,但姑姑姑丈都是慈善温和,一心爱护。表妹解语,同伴忠勇,一生之中,竟未曾遭遇什么不平之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缘来缘去,一道运河,人赴汴梁。在死之前,头名状元也点过,婵娟佳人已相逢,若是抛去那令人不解的阴谋诡谲,自己不到弱冠年纪的一世,竟真是无怨无悔,无憾无恨了。
——离世唯一的愧疚,便是必然会令得家人朋友,为己伤怀。
昨夜吴媚突如其来的自残,如今尚在许仕林心头萦怀。若真有地府,仕林暗自打算,要好好向那阎王盘问清楚,究竟这一番生死,所为何来?是否前世纠结,今世难偿?而伊人今后岁月,又是否能逢凶化吉,再觅良缘?
钟又响。
刽子手磨刀声渗人心头。
许仕林闭上双眼。
短短一生之记忆,渐归沉寂,埋在心头。
心中无波无澜。——跪在此处,生死不能自由。一刀之后,是否就能在天地之间,再无束缚羁绊,自把自为,予取予求?
春花笑尽秋风。
一刹那间,许仕林忽然抓住了他从来未能摆脱,亦未能解的那点惆怅——
在西湖边读书时每每心中空虚怅然,有难言情怀,挥之不去,但却生生不能想起,所为何来。
临死之前,思维顿开!
——西湖水,汴梁河,均是羁绊!
人间情意,大好河山,都如幻影。
这一切都隔阻住他心深处的妄想。
令他身虽插翅,不能飞翔。
但那种欲望,那种离开杭州,离开汴梁,离开人世间的一切,离开家人,离开旧友的冲动,究竟是要想奔向何处?
许仕林微微颤抖。
清圣之气从眉间散逸减弱。
他猛然睁眼。
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
然后是白衣飘飞,长剑刺破藩篱。
许仕林轰然□涌上整股煞气。
爱欲,欲求。
脱离人间桎梏,所想要寻找之物。
忠、孝、仁、义。
温、柔、缱、绻、
吴媚之话语忽如醍醐灌顶,浇向心头。
“若我没了这双眼睛,你可还会爱我?”
眼睛。
这对眼睛。
难道二十年中心中怅惘的,便是此明眸?
煞气向脑中缠绕。
另一股仙灵之气却盘旋不去,固守灵台。
两气冲撞,许仕林体内,似刀绞火焚,痛至冷汗涔涔。
幽黑双眸至于眼前。
明媚温暖。
许仕林忽然横心。
意念一放,任凭煞气入脑——仙灵之气顿时之间,被冲击得碎为片片。
岁月洞长。
一些片段渐渐真实起来,用手去抓,竟然抓到实物,再不消逝。
脑中有个小小人儿,正诵童韵启蒙。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如襟一夕晚照。
——眸底万丈晴空。
来鸿去燕,宿鸟鸣虫。三尺剑,六钧弓。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涌动长情,自脑下行,回冲心关。刹那之间,残余圣气溃散不知何处,爱欲挂住心尖,明媚嫣红。
“先生。”
许仕林咬住下唇,面上欢快笑意,媚态从鬓角升起,忽然之间,美如鬼神弄人,造化生就,不可正视。
剑光侧目。
绳索断。
斧钺裂。
涂九歌站在远处高屋之上,跪坐俯瞰。
万鸟惊飞。
风花乱舞。
“仕林”佘雪晴伸手操走许仕林身躯。
一瞬间许仕林已回到当年小小少年,心中欲想,皆成自由,皆成自由。
那点怅然如烟华遮掩,散作秋风。
忽有传令官快马奔来。
“圣瑞宫有旨,刀下留人——”却是勒马一愣。
法场之中,空空如也,刀下留谁?
千里晚照,万宿晴空。
天上浓云忽至。
骤雨瞬间瓢泼。
围观百姓抱头奔逃,连监斩官员,亦不得已起身遁避,一场狼狈,一场空。
矾楼之中,侍女撑着伞,遮住院中对奕的李师师与端王。
闪电轻划长空。
李师师皓腕凝霜,抬头不语。
“师师,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赵佶砰然心跳,欲要伸手,去抓住她那腕子。
李师师缓缓摇头,面上清野之气,叫赵佶不敢近前。
“王气,龙气,圣气,妖气,乱作一团”
李师师忽然收起视线,看住赵佶,露齿一笑,“我见到你了。”
赵佶心跳如初恋少年,语声中有说不尽的温柔。“好师师,你见到我什么?”
“万人簇拥。”李师师轻轻说。
赵佶心中一喜。
“而一朝为奴。”
赵佶愣在当场,不知是要发作,还是再去寻大好珍珠,疗治这少女疯症。
但癫狂少女忽然下了一子,在棋盘某处。
赵佶一条大龙,被她封死,再不能动。
(2)
“臣米继仁,参奏简王殿下!”
大殿上百官云集。
赵煦形销骨立,坐在龙椅之上,直如一具骷髅。
“大胆——”
皇帝拂袖。“讲。”
“臣亲眼目睹,真凭实据,参奏简王殿下与许仕林有私。先委状元,再命钦差,唯一目的,乃是放走人犯佘青!”
一片哗然。
“你,你说小王要放走什么人犯,所为何来?”赵似气急,走至米继仁面前,指住鼻子叱问。
“回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