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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可能?”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人类,尤其是现在,你恨它。”
“你不恨吗?”
“不,凯文。它是瞎的。”——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它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看’我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看世界的方法。我们与它相互依存,但并不因它而存在。我们因彼此的脸和身体而相互认识。通过朝向大海的窗户,我们也认识它的形象,它则直接进入我们的大脑。”
“是的。可那又怎样?你是什么意思?它成功地复制了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的人,是那样准确,她的眼睛、举止、声音……”
“别停,说下去。”
“我说到了——她的声音——它能够像读书一样读我们。明自我的意思吗?”
“是的。它可以无师自通。”
“那不就是模仿吗?”
“不,不尽然。也许它使用一种非语表达的公式,而那公式就取自于刻在我们大脑里的记录。人类的记忆是通过核酸蚀刻异步长大分子晶体而得以保存的。它只是取走我们的大脑中最深处、最隐秘的印记,最‘相似’的结构,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人的意义。比如说,我能够复制对称锥,知道它的构成及必要的技术……我把它造好了,又扔到海里。但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甚至不知道对称锥之于海洋的意义……”
“是的,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不想摧毁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它也无意——”
我的嘴开始哆嗦起来。
“凯文!”
“是的,不必担忧。你是仁慈的,海洋是仁慈的,大家都是仁慈的。可为什么?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了什么——跟她?”
“真相。”
“我是问你说的话?”
“你很清楚。走,到我的卧舱去,把报告写出来。走吧。”
“等等,你到底想要什么?不会想在基地继续待下去吧?”
“不,我就是想待下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四章 最后一眼
我坐在窗前,看着大海,终日无所事事。花了五天时间撰写的报告已经发送出去,现在.它已化作一束电波,穿行在太空之中。几个月后,另一束相似的电波会离开地球,穿越星系的引力场。长途跋涉,直奔索拉利斯的双星系而来。
红太阳下,大海的颜色更深了,地平线已被一圈红雾笼罩。看天气,飓风又要起了。飓风很可怕,索拉利斯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作为索拉利斯惟一的土著居民,它应该能估计到飓风的即将来临。它要控制气候,操纵风暴。
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索拉利斯了。如今,我坐在观测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又落下,日睹其间的风云变幻。海面上,风起云涌,诡异莫名,更生出许多怪异景致来:有流动的大厦在海波之上升起;有对称锥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灵变精优稚地摆动,在风中画出一道道圆弧,来回游荡,考察一个个古老的仿拟场。
终于,所有的监视器都开始闪动,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忙碌起来.那是数十亿英里外发来的脉冲信号把它们激活了,告知有金属巨物前来。尤利西斯号,抑或普罗米修斯号,将要登陆基地。届时,我将到平顶的太空港的停机坪上,观看一队队白色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它们执行既定的程序,或扫除障碍,或自我摧毁,毫不犹豫。然后,飞船将无声地升起,速度比声音还快,把轰隆隆的爆炸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海面上。每一个旅行者的脸上,都绽开归家的笑意。
那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地球?我想起了众多喧闹拥挤的都市,大得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到索拉利斯的第二日或是第三日,一想到身边可怕的大海,恨不得自杀的时候,就越想念地球的都市。我将置身人群中,做一个安静的、专注的、感激一切的伙伴;我将有熟人、朋友、女人——甚至妻子;我将努力微笑、点头、做数千种手势姿态,它们组成地球的生活,然后,那些手势和姿态就会变成条件反射,自然而然;我将找到新的兴趣和职业,但我不会为其所累,我不再完全投身于一人或一事;也许,我会在晚上仰望夜空,怀想被黑暗阻隔在无穷远处的索拉利斯,回忆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此刻的遐想;我会带着谦恭的、悔恨的微笑,追忆我的愚蠢与希望。这个将来的凯文,并不比过去的凯文差。过去的凯文为了一个叫“沟通”的大胆计划,奉献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我。
斯诺进屋来,四周看了看。
我走到桌边,问道:“要我帮忙吗?”
“你没事干吗?我这里倒有些活儿可以给你——计算。不紧急的工作。”
“谢谢。”我笑了,“你不必费心。”
“是吗?”
“是的,我仔细想了好一些事儿,还——”
“我倒希望你少想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斯诺投过来不安的一瞥,说:“什么?现在谁还相信——”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我指的不是地球宗教的那个传统上帝。我不是宗教史专家,我的问题也许并不新鲜——你是否知道存在一种——不完美神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斯诺皱着眉头,问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旧宗教罩的所有神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他们的品质不过是普通人品质的放大。比如,旧约里的上帝,要求信徒顺从和牺牲,并嫉妒排斥其他诸神。希腊诸神更是愠怒嗔怪,卷入家庭纷争,他们与凡夫俗子一样,是不完美的……”
“不,”我打断他,说,“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起于芸芸众生的个性的率真表达,而在于他的本质特性使然。就是说,一个神,因为局限于全知全能和权力无边的自信,而变得易于犯错,无力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专事恐怖活动而不自觉。他是个——病态的神,其雄心抱负超越其能力,并对此浑然不觉。一个神能造钟,却又造不出钟要测量的时间;他制造机械,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后其机械又逾越出了这一目的;他创造永恒,以度量他的无边的权力,却不料度量了他无尽的失败。”
斯诺迟疑了。好在他态度已大变,少了几天前的机警与保留。他说:“有一种摩尼教①——”
【① 摩尼教,三世纪由摩尼创始于波斯的二元宗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以善恶二分。】
“不,不,与善恶二分法完全无关。”我立即打断他,“我说的这个神,不能存在于物质之外。他想解脱自己于物质形骸的桎梏,可他又不能——”
斯诺沉思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什么宗教能够回答你所描述的问题。那样的宗教没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恐怕没有——你脑子里的,是一个进化神,他随时间的流逝而发展,成长,并不断增长力量,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就你那个神来说,神圣的前提,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绝望了。这样的绝望神不是人类的神吧,凯文?可你谈的,又是人的范畴,因此,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不仅是哲学意义上的,也是神学意义上的。”
我接着说道:“不,与人无关。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人类。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这个概念相吻合,这不过是因为这概念还存在许多漏洞的缘故。人类不会造神,顶多只能造神的外貌。人类或适应时代,或反抗时代,然其适应与反抗的目标均来自于自身之外。如果世间只有一个人,那他就能完全自由地设定自己的目标——但显然,一个不置身于他人之中的人,是不能成为人的。而这个人——我脑子里的这一个——却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明白吗?”
“啊,如果是那样……”说着,他伸手指着窗外。
“不,这个海洋也如此,它也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在其发展进程的某一个阶段,它已经接近一种神的状态,然而,它很快就背叛了自己。它更像一个隐士,宇宙的隐士,而不是一个神。它复制自己,斯诺,而我想像中的那个生命是绝不会这样的。在星系的某一角落,我想像的生命也许已经诞生,很快,他就将以孩子般的热情,弄灭一颗星,点燃另一颗星。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发现了……”
“我们已经发现了。”斯诺挖苦道,“新星和超新星。按你的说法,它们是他的祭坛里的蜡烛。”
“如果你只从字面理解我的意思一一”
“也许,索拉利斯就是你那圣人的摇篮。”斯诺开心地笑起来,眼圈周围堆满了鱼尾纹,“索托利斯可能就是绝望上帝的第一个阶段。也许它的智力还在大规模增长,索拉利斯图书室所收藏的,不过是他的婴儿期……”
“……而我们将成为这婴儿一时的玩具。这是可能的。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你又提出了关于索拉利斯的一条全新假说——恭喜恭喜!一切都明朗了:沟通的失败,回应的缺失,各种——针对我们的各种怪癖。以一个孩子的行为来看,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我们良久不语,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海波。东方的海面上,已泛起一片白光。
斯讲并不回头看我,突然又问道:“是什么东西启发你想到了不完美神这个观念的?”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解释合理。这是能相信的惟一神,他的激情不足用于赎罪,本也无罪可赎,无目标需要实现——一个普通的神,他就是他自己。”
“一个仿拟场。”斯诺说。
“什么?噢,是的,我注意到,一个很古老的仿拟场。”
我们眺望雾蒙蒙的地平线。
“我要到外面去。”我的话有些突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基地,这是个好机会。我半小时后回来。”
斯诺抬起眼皮:“什么?你要出去?去哪里?”
我指了指窗外那一片半在迷雾中、半在光亮里的地方,说:“那儿。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呢?我开一架直升飞机去。我可不想回地球后,还是一位从来踏足过索拉利斯土地的索拉利斯学家!”
我打开一个存衣柜,选一套合适的防护服;斯诺在一旁看着,末了说道:“希望你别出去。”
我选好一套,转过身来,对他说:“什么?”我有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你担心什么?穿上这个出去?你担心我——我保证没有别的念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真的。”
“我跟你一块出去。”
“谢谢,可我更愿意单独出去。”我穿上衣服,“你不知道这将是我在海洋上的首次飞行吗?”
斯诺咕哝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忙着准备其他配备。
斯诺陪我来到停机库,帮我把小飞机拉到升降台上。我检查服装时,他又一次唐突地问道:“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
“还在犯愁?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氧气瓶在哪儿?”
我们彼此无话。我拉上透明的飞机顶盖,最后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开动升降机。很快,我出现在基地顶上,并发动飞机,螺旋桨的翼片高速转动,飞机轻轻地飞起,远远地离开基地飞走了。
一个人来到海上,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观察大海。我把飞行高度放得很低,离海面只有一百码高。第一次,我有了别样的感觉,看到了别样的景象,那是以往的探险队员们反复提到、而在基地内部又无法感觉到和看到的:波浪闪着亮光,有节律地交替变功着,一点不像大海波涛的起伏,也不像风吹云雾的涌动,倒像动物皮肤的蠕动——肌肉不间断地、缓慢地舒张和收缩,同时还分泌出一种猩红的泡沫。
太阳明亮地照着,血红的光芒打在飞机的顶盖上,深黑的大海如着了火,红光中浸染着一抹又一抹的蓝。我发现一处漂荡的仿拟场,驾机飞了过去。
大海上,一个长而不规则的剪影隐隐约约地升起来,一时狂风大作,飞机由于翼展过宽而被风吹离老远。迷雾中,仿拟场出现了,颜色由以往的红色,变成了灰黄色。突然间,它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回头看了看基地,它早已退到天边,样子像一艘齐伯林式飞艇。我改变航线,庞然大物的仿拟场再次进入我的视线,恰如一尊巴洛克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