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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这个三角报一共有四个路口:三角形的两条较长的边上(比较不重要)各有一条路,三角形的尖顶上有两条路——右边一条是通向要塞烟台的,这条路环绕炮台一圈,然后沿着海岸直通西北;左边一条是通向大灯塔的。
马弟雅思在广场的中心发现了一个雕像,他不认识这个雕像——最低限度他没有留下记忆。这个雕像是一个身穿当地服装的妇女(这种服装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面向大海,凝视着天边,直立在花岗岩的台座上;这花岗岩模仿天然岩石的样子刻着纹理。台座的四面虽然没有刻上一长串的人名,却可以断定这是悼念死者的纪念碑。
纪念碑的周围有很高的铁栏杆围着,这铁栏杆是由许多等距离的直线形垂直铁条构成的一个圆圈;栏杆的周围还有长方形的石板铺成的人行道,和整个雕像合成一个整体。他沿着铁栏杆走着的时候,发现脚下石板铺道上出现了那个石头雕像的影子。这影子被投射得变了样子,已经难以辨认,但是线条十分清晰;和旁边布满灰尘的路面比较,影子的颜色十分深黑,而且轮廓那么鲜明,使得他产生了错踏在一个结实的物体上的感觉。他本能地把脚一缩,避开了当前的障碍物。
可是他还来不及作一个必要的转弯,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觉而微笑起来。他把脚踏进影子的中心。在他的四周围,铁栏杆的影子给地面画上许多直线,就像小学生用来练习书法的本子上画着的粗黑斜平行线那么整齐。马弟雅思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只好转向右边,以便快点走出这个影子构成的网。他走到广场的高低不平的石头铺道上。从影子的清晰轮廓可以看出来,太阳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在这种季节,一大早就有这么好的天气是很罕见的。
三
三角形的右边,通向;日蓄水船坞的那条小街角上,的确有一家兼卖香烟的咖啡店;根据他昨天搜集得来的情报,这家店同时也用来做停车房。
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广告牌,背后用两根木柱子支撑着,牌上揭示当地电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无疑问,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车房里放映。那幅用强烈的色彩画成的广告画,画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身穿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抓住一个穿白色长睡施的年轻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紧紧地抓车,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脸稍向后倾,尽力想从别子手的掌握中挣扎脱身,她的修长的金发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张宽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单。
广告牌这没了半个店门,挡住了去路,使得马弟雅思不得不绕了个弯才能走进咖啡店。屋子里既没有顾客,店主人也不在柜台里面。他没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钟,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带没有人。这个地区本身的结构就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除了这家香烟咖啡店,别的店一家也没有。食品杂货店,肉店,面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着港口开的。此外,广场的左边被一垛密实的围墙占据了一大半,墙高将近二公尺,墙上灰泥剥落,墙顶的瓦片有好几处已经没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顶,两条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厅气派的小建筑物,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把它隔开,大门的三角形屋顶上有一根长长的旗杆,却没有挂旗;它可能是一所学校,或者是市政厅——或者既是学校又是市政厅。除了雕像周围,没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惊异;街道上铺着的是破旧的石块,到处都有洼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铺到房子的墙脚。这种细节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别的事情一样。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环境以后,视线又落到那块木板广告牌上。他在城里早已看见过这张海报,几个星期以前全城贴满了这张海报。这一次也许因为这张广告的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见男主角脚下有一个残肢断臂的、弄脏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头来仰望咖啡店楼上的窗户,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简陋到了极点,只有一层楼,和它邻近的房子一样,而沿码头的大多数房子都有二层楼。现在他通过对面的那条胡同可以望见他刚才从前面走过的那些房子的后面——同样建筑得十分简陋,虽然比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广场和码头接连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闪耀发光的海水构成鲜明的对照。还可以望见防波堤的空荡荡的一头从屋顶的山形墙旁边伸出来,也背着阳光,只是在围墙和堤壁之间,有一长条亮光从堤的一端横伸到另一端,和一条短短的斜直亮光连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桥旁边的轮船上。轮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来更远,这时又是退潮时间,堤壁显得特别高大,对比之下,轮船就变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额上搭成凉棚,遮住阳光。
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从屋角上出现,超过广场,向马弟雅思走过来;她的裙子很宽大,围裙却很狭窄。为了避免踏上纪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绕了半个圈子;这半个圈子的曲线本来可能很完整,但由于地面高低不平,却看不出来了。等她离开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远,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个招呼,问她能否告诉他到哪儿去找停车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辆自行车骑一整天。女人指给他看那张电影广告,换句话说,就是指给他看广告牌后面的那间烟草店;马弟雅思告诉她屋子里没有人,她显得很郁闷,仿佛这样一来就毫无办法可想了。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话对他说,也许停车房的老板不肯把自行车租给他;或者她的意思是说……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脑袋在广告牌上面的门框里露出来。
“好了,”女人说,“那边有了人了。”说完以后她就走进了那条通到蓄水船坞的胡同里去了。马弟雅思向烟草店老板走去。
“漂亮的姑娘!嗯?”老板说,同时对着那条胡同眨了眨眼睛。
马弟雅思虽然没有看出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而且他仿佛还觉得她的年纪不十分轻,可是他也对老板眨了眨眼睛——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实际上他想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她;他只记得她在脖子上系着一条薄薄的黑丝带,这是岛上的古老的风尚。他马上开始谈起他的生意:他是亨利老爹叫他来的,亨利老爹是“大西洋”咖啡店(城里最大的商店之一)的老板;他想租一辆自行车——要一辆好的,租一整天。下午四时轮船启程以前他就能把车子送回来,因为他不想在这儿逗留到星期五。
“您是个旅行推销员吗?”那人问。
“卖手表的。”马弟雅思回答,同时轻轻地拍了拍手里的小箱子。
“哈!哈!您卖手表,”那人接着说,“这很不错。”可是他马上做了一个鬼脸:“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您是在浪费时间。”
“我要碰碰运气。”马弟雅思心平气和地回答。
“好,好;这是您的事。您想要一辆自行车吗?”
“是的。尽可能给我一辆好的。”
车房主人想了一想以后又说:照他看来,走遍这六排房子根本不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向广场那边嘲讽地撅了撅嘴唇。
“我主要是想到乡下去,”马弟雅思解释说,“我有一种特制的产品。”
“哦!到乡下去?好极了!”车房主人表示赞同。
他说“好极了”三个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觉得对悬崖的居民推销手表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过整个谈话始终是十分友好的——仅仅稍微冗长了些,不合乎马弟雅思的胃口。这位谈话对手有一种很特殊的回答方法,开头总是表示对你同意,有时甚至用坚决的口吻把你的话重复两三遍,可是重复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钟以后把下半句怀疑的话说出来,而且用一个相当明确的反面建议把他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完全推翻。
“总之,”他作出结论说,“您可以在这地方游览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认为这儿的悬崖风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认识这地方了:我是在这儿出生的!”马弟雅思回答。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马弟雅思说出了自己的姓。这一次,停车房主人说出了一大堆更为复杂的话,这难话里同时含有三种意思:首先,马弟雅思当然应该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否则他就不会产生到这儿推销货物的荒唐念头;其次,想在这儿卖出哪怕一只手表,这个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对本地情况的完全无知;最后,像他这种姓是到处都有的。至于停车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这岛上出生的——当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这儿“发霉”。
自行车嘛,他有一辆极好的,可是“目前不在这儿”。为了‘傲劳”,他愿意去拿来,再过半个钟头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没错儿。马弟雅思向他道了谢,表示可以按照这个办法改变自己的路线:先到镇上人家那里迅速地兜一圈儿,然后到乡下去;再过三刻钟他准定回来取自行车。
为了避免失掉任何机会,他建议让对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货色,质量绝对保证,价钱便宜到极点。”对方同意以后,两人就走进了咖啡店,马弟雅思在进门的第一张桌子上打开了他的手提箱。他刚把上面一层硬纸板的护表纸揭开,对方就改变了主意:他不需要手表,他的手上已经戴了一只(他撩起衣袖——确是事实),他还留了一只备用。何况他还要赶快去拿自行车,才能够准时把车子带回来。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于把推销员推出了咖啡店。简直可以说,他刚才要看手表的唯一目的是想证实一下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他刚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见些什么呢?
马弟雅思从那块木板广告牌上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来的部分切成两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为了绕过广告牌,他向那个小型的市政厅——或者说,看起来像个市政厅的建筑物——走了一步。如果这个建筑物更新一点,它的矮小体积可能使人把它只当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门上面那个三角形屋顶的两边,有种拱形装饰占据了整个建筑物正面的边沿,横越楼下和二楼的分界线——实际是两条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线互相交织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两条曲线在同一个横轴上绞扭在一起)。这种不属于任何风格的装饰,屋顶的飞檐上也有。
看到这里,他的视线转向左边,把整个广场从头到尾扫射一遍:市政厅前面的小花园,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那垛坍了顶的围墙,那条狭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后门,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顶,背着阳光、面临着那闪耀发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个死者纪念碑,停泊在被阳光分成两半的斜桥前面的小轮船,只有一个信号台而别无人迹的防波堤的末端,无边无际的大海。
纪念碑的立方体台座上面没有任何碑文,朝南的碑面上也没有。马弟雅思忘记了买香烟。他准备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买一包。在那些贴在烟草店里的许多开胃饮料的广告之中,有一张招贴是钟表零售商同业公会分发到全省各地的,招贴上面写着:“到钟表店里去买手表。”岛上并没有钟表店。烟草店的老板是存心给这地方和这里的居民脸上抹黑。刚才他说的那句赞叹那个系黑丝带的女人的话,一定是一句反话——用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谈话方式,只说了个开头,却没有说下去:
“漂亮的姑娘!嗯广
“当然!像这样漂亮的姑娘……简直可以吞下去!”
“那么您的要求真不高!这地方的娘们都丑得要命,全是酒鬼。”
店主人所作的悲观的预言(“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不管怎样,总不是一个好兆头。马弟雅思虽然认为这句话在客观上没有什么重要性——他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真正了解市场情况,也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有预言能力——可是他仍然希望最好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还有一点使他不十分满意的是,他刚才又决定从镇上开始兜售手表,可是按照原定计划,要等他从乡下回来,如果轮船还未开行、他还有余暇的话,才把镇上作为推销的终点。他的信心——费尽心机地树立起来却又过于脆弱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仍然尽力从这个动摇中——从这个权宜性的计划改变中——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