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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好的脸色很灰。
唇却很红。
这下给“大快人参”对着夕照一映,整个人都变绿了。
惨绿惨绿的颜色。
——敢情这块“人参”还是会发光的!
这一映照下,也使铁手和凤姑同时省悟了一事:
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来临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远处乌云与暮云齐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别灿烂。
像纪念一场凋谢。
赵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张参花。
塞入嘴里。
咀嚼。
凤姑身形一动。
她想要阻止。
铁手却把她按住。
他已发觉有点异样。
果然,赵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放到李镜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参叶敷在她的右颈侧。
铁手这时也发现了:
李镜花雪玉一样的右颈,有三个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颜色呈蓝。
一种淬毒于兵刃锋口上的盖。
李镜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错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幸好不是。
铁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体悟:
赵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贵的“大快人参”为李镜花疗伤。
凤姑也看清楚了。
他们现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贴得很近。
所以铁手可以及时制止凤姑的行动。
凤姑似也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贸然行动。
因而她觉得有必要向铁手解释:
“这‘大快人参’,参花可治奇毒,增长功力,而参叶可去一切恶疾,参须则可敷外创,人参则几可起死回生、尽疗伤毒绝症,亟见功效。”
铁手颔首道:“那么说,赵好是要为小相公祛毒了。”
凤姑努着红唇道:“奇怪,赵好的心天下闻名,比唐仇还狠,只不够唐仇毒,今儿怎么这般好心起来?”
铁手没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赵好。
他的手势。
他的动作。
——由于他是那么关注,连几绺发丝垂了下来,他都无暇用手去撩拨,反而是李镜花的秀额上粘了几条发丝,他还轻柔地用手指抹开,让它们回到发窝里。
他还没看到赵好的脸。
没看到他的眼。
更没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实在太远。
但这已够了。
已够让人感觉出来了。
凤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
——那也是为了情怀。
——而且是人类所有情怀里最来得无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这时候的李镜花,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点儿单薄。
不过,苍白的她,这时候因为无力而更美。
她睁开眼,就看到赵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阳。
夕阳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遗落在夕阳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视线就远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来。
“真……美……”她柔弱地说。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赵好忽然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绿欲滴。
菜花黄得清亮,像一颗颗露珠里的夕照。
赵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来。
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样的深情和不舍,挂在远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连风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风。
这一下,铁手和凤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动。
赵好向李镜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给李镜花。
——尽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镜花鼻际的“大快人参”!
这一下,连铁手和凤姑也没料到有此一变,赵好亦猝不及防。
凤姑低呼了一声:
“唐仇!”
四十五、越来越深情的你
铁手和凤姑距离太远,要抢救已然不及。
赵好的人在这一刹那间变了。
完全变了。
他狂啸。
那啸声令麦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钟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镜花双眼突然睁大,秀眉一蹙,咀角渗出血来。
可是他恍然未觉。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击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皱了。
唐仇的几络后发亦立即白了。
铁手皱了皱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声尖啸里,赵好跟他对抗时的内伤,似已复原了七七八八,这使得以内息雄长几近天下第一的铁手而言,也大为吃惊讶异。
——赵好内力之锐之烈,还超乎他的估计!
他怕李镜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赵好手里,一个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个是情绪极不稳定的人,都不安全。
这次却是凤姑扯他伏下。
“让他们鬼打鬼去。”凤姑低声道,“我们再去收拾残局。”的确,唐仇和赵好,都是强敌,也都是恶人。——对付恶的方法,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打个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参”,她得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捱赵好一拳。
可是赵好的拳头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这点唐仇可比谁都清楚。
——他们毕竟是同一个师门:“我是老子”张老师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弃大快人参。
赵好一拳击空。
唐仇已一转身,掠到了李镜花头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镜花的颈。
然后她没有再动。
至少手足都没再动。
她不想让赵好误会她已经对李镜花下毒手了——一旦赵好这样误解了,那一切都艰辛多了。
她动的只是脸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冲着赵好展开一个亮丽的笑容。
这时,钟森明和麦丹拿也看清楚了来人,一齐跪地呼道:
“唐姑姑!”
这时,赵好和唐仇两人的动作,都遽然静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镜花颈侧。
赵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参。
两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谁也没有再动。
谁也不敢再动。
——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对方的战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们都不希望让对方误会自己会出手。
唐仇先说话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说话的:
“你们有了赵爷赵公子,还认得我这个唐姑姑么?”
麦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儿的话,我们天天在等唐姑姑你过来主持大局,昨晚你把这小相公交了给我,我们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还有米铺的老板加上那客栈的掌柜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们都死守苦候哩!”
钟森明更抹汗地道:“我们以为赵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们哪敢——”
他有很多话都不便说。
不敢说。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赵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时候更清丽,像冰,美将起来时也使人眼里一凛,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赵好道:“你倒是越来越深情了。越来越深情的你,是否还记得我是你师妹?
可否好好想一想,为这女娃子,是否值得?”
赵好满脸胡碴子。
他的样子其实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须脚仿佛会说话。
它吐露出来的是两个字一个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时候也是一种美。由于潦倒来自对自己的彻底放弃,所以所表现出来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觉得这孩子需要依凭。
因而动心。
唐仇现在的样子,就是动心的样子。
女人在动心的时候,看人的眼神会说话。
说很多话。
还有千种风情,都在一个巧目流盼中尽吐。
赵好却很冷。
很沉。
很凝静。
他不是沉静,而是凝静——一种豹子出袭前蓄势待发的沉凝。
——静止,是为了更暴烈的行动。
他说:“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会笑。
妒笑。
“为什么?”
赵好不答。
他只重复了一句:“放了她。”
同时,抓住“大快人参”的手背,已跟他颊上的青筋同时贲起。
唐仇美目一转。
她在这一流目间看了赵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参、那副棺椁还有李镜花。
然后她说:“你一定要救她?”
赵好点头。
唐仇的冷诮就像一匹美丽的妒兽:“就为了她,值得吗?女人里就没有比她更好的吗?”
赵好的语音是压抑的。
不但抑制着愤怒,还抑制着疯狂,这在他的声调里是完全可以听得出来的。
“你用‘三毛’伤了她?”
“是。”
唐仇直认不讳,且理所当然。
“江湖人称:‘一毛害人,二毛伤人,三毛杀人’,你三毛齐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饭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来,为的是把铁手等人引来,使他来不及上七分半楼管我们对付‘青花会’那档子事。我不要铁手、哈佛这些人真的救了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药。”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声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赵好的语音像冰火一样,不像是说出来的,而似烧着凝结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为人:我对你若有所求,便定会受你要胁。”
唐仇莞尔:“你又何必这样说。用‘大快人参’去救她,太也可惜。”
赵好冷冷地道:“你现在就是要胁。”
“给我。”唐仇用另一只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赵好的掌中人参,“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赵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点媚,“我给你人参。”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摇头:“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绪不大稳定,答应过的事,时常忘了,别人不晓得,咱们是同一师门的人,总是清楚不过。还是你先把人参给我吧。”
他也摇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诺,只是心肠太毒,你只爱看人死,不爱见人活。别人你瞒得过;我是你师兄,你诳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话锋一转:“你要得到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这样苦心,我一撮药粉就可以使你称心如意。”
赵好脸容一肃:“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赵好,也不知道我会武功。我喜欢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边的力量来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动感动,无怪乎你不惜夺大快人参来救她。”
赵好忽然瞥见李镜花眼睛里有泪光。
泪花闪烁。
他错以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脸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毁掉的不过是一株人参,但我杀掉的是你心爱的人。”
赵好却说:“你杀掉的,不过是一个人,但我毁掉的事物,这一辈子你都不能再寻得。”
两人说话都狠。
都毒。
也都让人惊心动魄。1
不知是因为两人太了解对方的毒和狠,还是太提防对手的行为武功,所以当赵好脸色煞白时,唐仇已准备动手;而当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时,赵好也相当惊心地警惕了起来。
他们互相那么专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鸟,他们都不曾留意。
因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黄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前渐黑。
四十六、愈来愈无情的她
唐仇正说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大快人参,对你也一样重要,我放了她,不见得你就会给了我——”忽闻一声微弱的低呜。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赵好之间的棺
里
一触即发。在十数丈外的铁手和凤姑看不清他们两人是谁先发动,因为天色已太黯了。
但只不过是一刹间的功夫,两人已动手三招,棺椁碎裂,赵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内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给毒死了,唐仇背后丈内范围的软硬事物都给轰平了。
然而李镜花仍没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参也并未毁。
它仍在赵好手中。
——点落在棺椁里只是一颗谷粒。
赵好的右拳击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两人的手再也没有缩回来。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两人的脸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饰明显地迅速地在老化。
皱了。
窄了。
有些甚至给猎猎的风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飞,消失在暮夜里。
露出来的肤色很白。
白更显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颜色使雪肤更令人动心。
赵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烂中。
那像泡在腐蚀的沸水里,还发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里。
夜色也臭了起来。
就像是一个死老鼠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来愈浓,但谁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们两人已动上了手。
唐仇用毒。
赵好使的是“老拳”。
铁手忽然瞪了凤姑一眼。
凤姑有点脸热,但铁手看不见她脸上的酡红。
夜色来得太快,就算是铁手和凤姑距离那么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铁手心里清楚。
一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