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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饶命,是大老爷命我催热水……”
“老太太容禀,大老爷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我是为大老爷去端醒酒汤……”
“禀老太太,柱国公府的牛老爷醉了,大老爷命我派车送人……”
侍妾小厮们虽也慌张,但都条条细禀,俨然一个个都是职责在身,并非淘气偷懒。贾母听到这些辩解,都气笑了,“好啊,打量我不知道呢,主子跟前伺候的,有这么一窝蜂跑没的吗?”
下头人虽都惶恐磕头,但没一个承认是最后一个离开主子的。
“不肯说?鸳鸯,把他们都带下去,一人杖责二十大板,肯说了就拖回来,不肯说——”贾母冷笑,眼神扫在人身上,像利得能割肉一样,“就打死为止。”
一群侍妾小厮到底慌了,忙不迭指认起来。
牵扯到最后,指到一个穿着淡红襦裙的丰腴侍妾身上。
“嫣红?”贾母眼神一利,“你前脚一走,火就着了起来……说,你是不是谋害主子?”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跟了大老爷,就一辈子都是大老爷的人,又怎么会起谋害之心?〃屈,”老太太德高望重嫣红话音几不可见地一停,视线在屋中一扫,继而一脸凌然不,我不敢辩言,惟有一死以证清白!〃话音未落,嫣红就朝着柱子撞去,登时间,就撞得头破血流。
第三十二章
众人围拢上来,一个嬷嬷试探嫣红的鼻息,摇了摇头,“没气了。”
贾母靠坐在椅子上,脸色喜怒难辨。凤姐儿忙命人将嫣红的尸体拖下去,随后才小心翼翼回到贾母身侧,小声地开解起来。
王夫人心中念了句佛,心道这嫣红倒是个识相的。
虽然死个把丫鬟不算什么,但这毕竟是宁国府的地盘,闹出人命终究给主人添了晦气。贾母一向好面子,今日长子陡然遇害,一时急火攻心,才在客舍审问拿人。此刻嫣红自戕,倒是让贾母冷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要捉拿幕后凶手,也不该急于一时。
凤姐儿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忙上前道,“大老爷此刻身受重伤,又要请医熬药,又要精心伺候,哪如回自己家方便?”
贾母接了台阶,“你考虑得甚是。今日扰了你珍大哥哥的寿宴,我也于心不安,凤丫头,你去替我陪个不是……”
“珍大哥哥向来宽厚,哪里会认真计较这个,老太太尽管放心。”凤姐儿见贾母一脸疲惫,招手唤来鸳鸯,“老太太忙了一天,早该歇了。你且给老太太按按,我这就让人备车。”
“二奶奶放心。”鸳鸯瞧贾母默认了凤姐儿的安排,就利索地应了一句。
凤姐儿办事一向干脆利落,袭人在屋里还没数完檐上的琉璃瓦,回荣府的车马就已经备好了。回程袭人单独一车,难得的待遇,就是不知是福是祸了。
回了荣府,袭人并未受冷待,只被搁在一间厢房里,门口两个婆子守着。
袭人坐在炕上,挽起袖子,看着手上的烫伤。
刚才翻窗的时候袭人没注意,手撑在窗棂上时,被高温的插销燎了一下。当时她精神紧绷,一直没顾得上手,此刻四周无人,放松下来,手上倒是钻心地疼了起来。
袭人眼下虽是个丫鬟,但从来不用干重活,一双手白皙细嫩,养得比正经小姐都娇贵。
适才众人着急贾赦病情时,袭人曾悄悄瞟了一眼她的手,只掌心被燎了一道红痕,看起来并不严重,袭人也没放在心上。但等她现在再看,从指根到掌缘起了一层细密的燎泡,透亮微黄,稍稍一碰,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袭人本欲叫人请个大夫,至不济,也要一些治烫伤的药膏,但袭人刚跨出一步,就停了下来。这个不大不小的烫伤,倒是为她脱身添了几分筹码……
想到这儿,袭人也不急着叫人,只倒了杯凉茶,将烫伤部位浸入凉茶中,虽不能根治,但好歹缓和一下这火烧火燎的疼痛。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传袭人去上房。
袭人一进屋,刚行完礼,贾母就满面慈祥地叫袭人上前,上下端详了一番袭人,“好孩子,我听说是你把大老爷救出来的?”
贾母有意给袭人长脸,袭人当然没推辞,只意思地谦让一下,“若不是林之孝等人帮忙,以我一人之力,也没法把大老爷全须全尾地扶出院子。”
倒不是袭人卖好,但贾母更喜欢谦逊老实的下人,袭人自然要投其所好。
贾母看袭人非但不邀功,还把功劳分给别人,果然笑得更实在了一些,“你这孩子就是实诚,我已经问过林之孝他们了,是你独自把大老爷救出来的,他们不过是搭把手。”
“老太太明鉴。”袭人一副羞赧的样子低下头。
“前院是爷们待的地方,袭人你一个丫鬟,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王夫人不疾不徐道。
“回太太,前院宴饮,我因担心宝玉会醉酒,就时不时遣人照看。但半个时辰前,派去的丫鬟婆子都不见回音,我怕出事,这才去前院找宝玉。”袭人倒也不慌,沉着回道。
“这么说,你倒是一片忠心了。”王夫人话中带讽。
“不敢当太太的赞赏,这原是我的本分。”袭人一派忠仆的样子,回了过去。
王夫人被这话一噎,一瞪眼就要问责袭人,但贾母却没给她发作的时间,一听宝玉有可能出事,贾母哪还顾得上眼前这一团乱麻,连声问道,“宝玉?他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别担心,回府的时候我遣琥珀跟着二爷。二爷虽有了几分醉态,但并无妨碍。”鸳鸯温柔一笑,“刚二爷还跟林姑娘说了会子话,现在已经歇下。”
鸳鸯能成为贾母的臂膀,就是因着她一向办事周到。宁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贾母一时没想起来宝玉,但鸳鸯却是第一时间将贾母的眼珠子照管起来。如今贾母问起来,鸳鸯答得滴水不漏。
贾母心下一松,又一叠声儿地让人备下醒酒汤,只等宝玉醒来就能喝。
鸳鸯虽然早就备下,此刻也是恭敬应了。
待贾母打点完宝玉,才回过神处理眼前的事。袭人一片忠心为主,因牵挂宝玉才去了前院,却误打误撞救了贾赦……此刻贾母看袭人,真是再顺眼不过。
“好孩子,你且说说,你是怎么救得大老爷?”贾母一脸慈祥地问道。
“回老太太,我当时随人去了前院,听到有人呼救,就顺着声源走了过去,正看到火势起来。我因从后门进去,看到一扇月洞窗没着火……”袭人将编好的故事一一道来。
“阿弥陀佛,果然是菩萨保佑!”贾母听完后,忙合十念佛。
虽然袭人一手春秋笔法,将探望宝玉、引路人莫名消失一节隐去,但贾母得等聪明,早听出了几分不对劲。能在宝玉和贾赦头上动手脚的人,这府里还真不多,贾母早就心中有数。
但这种事不好当着一屋子下人质问,贾母心中再不快,也只能先行按下,容后再计较。
贾母念完佛后,心中的戾气也弱了几分,她拉住袭人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孩子,你能当机立断,只身入火场救人,就是许多男儿也多有不如……”
袭人手上的燎泡被贾母的戒指硌到,直激出了一后背冷汗,她白着嘴唇,颤着声儿谦让道,“我当时一急就冲进去了,幸好没有莽撞误事……”
“怎么了?”贾母察觉出袭人神色不适,非但没怪罪,反而关切道。
“当时屋里烟重,我一心找大老爷,一时没注意,手上被火燎了一下……”袭人本就准备借伤邀怜,此时贾母主动提到,袭人顺势解释道。
贾母小心翻开袭人的手,正看到白嫩的手心上一串燎泡,边缘鲜红,甚是严重。
“这烫得可不轻!”贾母不由咋舌,“你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儿的!这半天了,伤得这么重怎么也不吭一声?”
“府里正忙着,我怎么好在这会儿添乱。”袭人腼腆一笑。
“也太老实了一些……”贾母一叹,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张太医还在府里,鸳鸯,你去请来给袭人看看。”
“这怎么使得?”袭人忙作惶恐状,连连推辞,“堂堂太医,怎么好给我一个丫鬟看病?不过是烫伤,以往干厨活也有过。我房里也有药膏,一会儿涂上就好,不敢劳烦太医大驾。”
“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怎么就使不得?”贾母看袭人固辞,知道她不想出风头,也不为难她,转向鸳鸯,“我记得有一盒清炎膏,治烫伤最好不过,你且取来给袭人。”
“是,老太太。”鸳鸯应下,不一会儿就拿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瓷圆盒,递给袭人。
”谢老太太的赏。”袭人接了过来。”这不值什么。”贾母沉吟片刻,”你冒着性命危险救了我儿,只赏些金银绸缎,倒是把这份恩情看轻了。袭人,你自己说,想要些什么赏赐?〃
第三十三章
袭人早就等着贾母这句话了,此刻贾母一问,袭人顺势道,“回老太太,我如今手上烫伤,就算有朝一日好了,也难免留疤,如此有碍观瞻,只怕再不能近前伏侍二爷,请老太太恕罪。”
“这疤确实难好……”贾母叹了一声,“你是个好的,不能跟着宝玉,倒是可惜了。”
“是我没这福分。”袭人低下头。
“若把你放在厨房绣房,倒有些屈才。”贾母一时有些为难。
厨房绣房多是成了亲的媳妇婆子掌管,袭人一个年轻丫鬟掌事,难免名不正言不顺。再说那里多是贾府积年的老仆盘踞,各种盘根错节,利害牵扯,袭人毫无根基,怎会服众。
袭人是她一手调|教,一向忠心耿耿,如今贾母也是真心想给袭人安排一条好路子。
鸳鸯在一旁觑到贾母的神情,低头微作沉吟,继而善解人意道,“老太太,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贾母道。
“袭人此番救人之举,着实功不可没,可现在不但原有的差事保不住,另找一份稍差些的都不容易……”鸳鸯看贾母赞许点头,续道,“既然府里安排不下,不妨索性开恩,放还袭人的身契,转奴为良,岂不是一份天大的恩赏?”
“这也是个办法。”贾母沉吟道,“不过,卖身为婢者,多家境贫寒。若是袭人家……”
“回老太太,近年来我家日子过得日渐凑手,添我一个,倒不碍事。”袭人恭敬回道。这种时候不宜说家中很富裕,免得主子以为她中饱私囊。
“我记得,你爹去年过身了?”贾母问道。
“正是,到下月十六,刚满一年。如今我娘开一间铺子养家,虽初时艰难些,但日子久了,倒也渐渐站稳了脚。”袭人将家中情况坦白。
“寡母难为。”贾母悲天悯人一叹,“你娘一个妇道人家,毕竟独力难支……袭人,你回去后记得多为你娘分忧。”
“是,老太太。”听到贾母终于松口,袭人心中一喜,忙回道。
袭人一来贾府,就是在贾母房中伺候,身契也保管在贾母房里。
贾母吩咐鸳鸯取来袭人的身契,并纹银百两,“衙门里另有一份存根,我会派人销去,你且放心养伤,待明早醒来,你就恢复良民身份了。”
袭人自然是叩首再谢。
另一百两银子是贾母体恤袭人家中艰难,供她周转,袭人略辞了一番,就接了下来。
贾母看着袭人恭敬退出去,虽然惋惜这么一个好苗子只能就此搁置,但一想到袭人满手的燎泡,就算养好了,疤也褪不下去。总不能委屈宝玉,贾母只能叹一声袭人没福气。
今日袭人裹挟在这一场阴谋的中心,虽然嘴紧,一个字都没漏,但若非袭人救了贾赦,贾母断不会容她活着离开正房……
贾母给了鸳鸯一个眼神,鸳鸯轻一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院中一个人都没有,袭人正在出奇,却看到鸳鸯朝她招手,遂跟了过去。鸳鸯领着袭人回了自己坐卧起居的耳房,轻轻合上了门。
“刚才多谢鸳鸯姐姐说情。”袭人肃颜谢道。
“我哪有那么大的体面,能说动老太太放人。”鸳鸯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包袱,拉着袭人坐下,正色道,“我说话做事凭着谁的意思,你难道还不知道?”
“你是说,是老太太起意让我离府?”袭人讶然。
“袭人,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就跟你说一句实话。”鸳鸯压低了声音,“若非你对大老爷有一命之恩,老太太岂会容你一条生路!”
像是一桶冰水兜头罩下,袭人浑身一寒。
袭人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她单以为这件事会让王夫人见弃于贾母,却未曾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