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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床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干,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情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 我提高声音说: “你不是挺会吹口哨吗?吹首歌来听听,吹《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吹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惊喜。
没想到他的技巧精于斯。
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惊喜。
下身包着条毛巾,捧着口琴边吹边出来。
我听完最后两节,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呵我真是爱他,尽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爱他。
我笑说:“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裸体表演备见卖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吓我。
我惊呼,“万万不可!”
“轮到你用浴间了。”他说,“我下楼去买点日用品,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喂,替我买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进浴间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来,但却看到客厅中坐着一个人!
我差点没吓死,低叫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是我见过的那个白小姐!
我带点恼怒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木着脸,“我有钥匙。”就是那么简单。
我气道:“现在我住在这里。”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你是谁?”我问。
她脸上的化妆仍然无懈可击的浓艳,听见我这么问,抬了抬长长的睫毛,“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姓白,叫白丽丽。”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门匙?”我声音放轻不少。
“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涩地说。
我听出一点苗头来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会猜错。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难受,酸甜苦辣都涌上喉头。
难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来将这一段事瞒着我。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认识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笔友算什么?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边,凭她的美貌风情,我简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叹口气,但觉唇焦舌燥,我说:“裘没有跟我提起你,从来没有。”
白丽丽水汪汪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刀子,“你现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我怯意问。
就在这个时候,裘回来了,他一开门看见我与白丽丽对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丽丽,“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白丽丽倔强地冷笑,“我为什么来不得?我还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坏事?把门匙交出来!”
裘额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丽丽起来,这门匙当初也是裘亲手交给她的呀。
裘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哼,”白丽丽妖妖娆娆地站起来,“我出去,你别来不及的教训我,老赫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好一个翻脸不认人,”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后一步。
裘铁青着脸去打开门。
白丽丽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却还跟我补一句,“以前他对我,也像此刻他对你一样——”
没料到裘在这一刹那伸手,用力掌掴她,白丽丽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个人撞在墙上。
我过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来。
我很气愤,又为裘丑恶的一面骇怕,我说:“你为什么打她?你怎么可以打女人?”
白丽丽在我手臂上着力,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抚着肿起老高的脸颊,眼泪往嘴里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医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关上门。
我质问:“你为何这样对她?”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裘反问我。
“什么也没说。可是谁都猜得到其中的奥妙,即使你急于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极点,“当初她也就是那个样子,可是当初你却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连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为这惨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发生,你这个人太下流,我与你通信五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白丽丽?你又为什么寄来飞机票,叫我来度假?为的是什么?”
他用手掩着脸。
“你为什么玩弄我们?”
裘放下手,“她发觉我爱上你。”
“你爱我?”我问,“那么跟我通信,为什么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说:“我不能够回答。”
“你内疚吧?”我追问,“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寝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头。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们藕断丝连,我愿意退出,我马上回纽约好了,我叫父亲把飞机票寄还给你。”
“给我一次机会,芍药——”
我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裘,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你?你为何伤害我?”
“芍药,你给我一次机会。”
“裘——”
“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有苦衷……”
我摇摇头,“裘,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粗鲁,我最恨绝情的人。”我极难过,“男女间的事,最要紧好来好散……”说着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们?
这里面最受伤害的人是我,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梦,现在我却第一次懂得人心难测这四个字。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搁在我肩膀上,“芍药——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人总是会有错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来,“我太寂寞!”
他用拳头大力敲着墙壁。
“裘,”我倔强,“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爱你。”
“你的爱太恐怖,随时会变。”
他默然。
“对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间。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没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苍白着脸倚在门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他眼睛内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眼睛不会骗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犹疑着——但叫我冒那么大的险,明知有危险,还往下跳,我问我自己:香芍药,你真的这么爱这个男人?你与他见面才不过一星期,犯不着,收拾东西,回纽约吧,这里的情形太复杂了。
白丽丽是别人的情妇,他又是白丽丽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应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药,你还年轻,可以有资格这样做,为恋爱而恋爱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做人要潇洒点,香芍药、香芍药,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摇椅中有些什么记忆?
我崩溃下来,不能自己,丢开衣裳,问裘约瑟,“你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东西回家?你尽点力也不肯?”
他一怔,转过头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声说,“别留在这个地方——”
我抱住他,“太迟了,我也愿意我可以走得脱,太迟了。”
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们是情侣,别忘了我们还有将来。”
他身体颤抖,“芍药,走!”额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说:“太迟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复镇静,去开门。
门外又是白丽丽。
“又是你!”我说,“你还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洗去,粉底下的肤色是一种青白的蜡色,她的嘴唇破了,肿起一大块,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与适才我第一次见她,简直判若两人。
“你来干什么?”裘厌恶地问。
她张开了嘴。
“我来解释,”她麻木地说,“这整件事是我的错,裘与我断绝来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对,老来缠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误会。
我即时的反应是又惊又喜,随后就反而觉得不安,这里面还有文章,白丽丽决不是这么容易妥协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视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他太清楚她。
白丽丽取出裘的门匙,交过来,“还你。”她说。
门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谅我。”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谅她还是裘原谅她。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
她转头要走了,她甚至没有进屋子来。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转过头来。我没有再叫她。
裘关上了门,他点起一支烟,抽得很凶。
完了,他与白丽丽之间完结了。
我松一口气,但是裘却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问他:“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离岛?”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趁势坐在他膝头上。
我不出声。
短短一星期我已习惯他的作风,他根本是个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的人。
如果我爱他,就必须要有耐力。
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