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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的兴致又高涨了起来,一面吃,一面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和刚刚那付我见犹怜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里的饭菜,已经不算坏了,不过要是爷尝了明凤的手艺,保证不愿意在来二次!”
“怎么,明凤还会烧菜?不是你嫌我请客请得不够档次吧!”
“只要是爷清的,粗茶淡饭,也胜过仙露珍馐!但明凤的手艺确实好!每次我出过场子后,他总是下灶熬上一锅老汤,炒上两盘时鲜菜,热气腾腾的端上来,让我吃个舒坦。”
“真没看出来,他不是十二吗?”
“是呀,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也真难为他了!不光是烧饭,这孩子有时候做起事来,真让人又心疼又心怜的!有次我心情不好,回来又见他只熬了一锅汤,不问情由,劈头盖脸的就大骂了他一顿,他眼泪汪汪的听着,趁我卸装的时候,转身重新生火,我却锁了门,径自去睡了。第二天一起来,就看见门口四五个碟子,个个盛了他做的细点。我消了火,在赵明凤,却不见了,却有几个混小子见了我就跑,我知道不对,找人一问,才知道前一天他们趁着我不在,练功的时候使坏,竟把明凤的右手给打断了!我又气又急,最后才发现他躲在柴房里哭,右手肿的老粗,还发了烧!那次,可把我给吓坏了,想想头天他撑着给我做宵夜,我却那样吼他,真是,唉!真是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人家是明着欺负,我却是欺负了,还要他念我的好!”
我听他表情生动,语气夸张地讲述着,明知道他是想方设法让我对明凤有个好印象,但不知怎么,听着他们相依为命的往事,竟生出了些许酸溜溜的不快,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兄弟,所以羡慕他们的兄弟情深吧。他总说明凤是个孩子,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听不惯他对明凤的回护,我忍不住开口:“你那天,为什么心情不好?”
明玉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想了一下才道:“也没什么,只不过那天的客人有点难产罢了!”
难缠!这区区二字说来当真轻巧!不敢去细想,我沉着脸借着问道:“你刚进戏园的时候才五岁吧,被欺负了怎么办?”
明玉的手有些抖,不停的撩着自己的头发,开口笑道:“我?我从小就是有名的辣子,谁敢欺负我?我五岁的时候,就拿烛台打破了一个师兄的头,让他足足躺了三个月,之后,我就是班子里的霸王了!”
这样纤弱的明玉,五岁就能打破别人的头?我轻轻抓住他的手,肃声问道:“你为什么打他?你怎么能打得过他?事后他躺了三个月,你呢?”
他垂下眼睛,咬着下唇道:“隔了那么久,到底是什么因头,早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威风了,其它的那儿还顾得了?”
我深深地忘了他一眼,明知不是实话,却不忍再问下去,毕竟是萍水相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过去的伤,我不可能帮他愈合,未来的伤,我也不可能避过。就算知道了,除了突增伤怀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净提这些做什么!爷,要是吃好了,咱们出去逛逛可好?”明玉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轻轻划了个圈,凤眼一挑,抛了个大大的媚眼。
我忽然省起每次提到他不想谈的话题时,他就会变得轻佻浮躁。我心中微叹,招手结账,配合着他笑道:“怎么?白吃还不够,要拎点东西回去吗?”
“爷这么慷慨,不让您买点东西,您又怎能尽兴?”
在街上没走上两步,明玉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两块“玉牌”,一只银锁。但见他左手举了个糖人,右手挑剔的翻看着一家摊子上的扇面,一会说这个匠气,一会说那面粗糙,人却来这不走,和摊主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不亦乐乎!
他伶牙俐齿,常人哪里争得过?不多时就把价格压下了一半,兴冲冲捧走了两张。得意的冲着我微笑。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夕阳影里,明玉的笑容灿烂有若春花绽放!
第四章 端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周围依旧喧闹,落日的余辉却在一点一点的消逝中。这个下午,终究是要过去了!
我的心思飘忽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今晚的约定。
“我和三爷约在了申时碰面,再过半个时辰动身,刚好赶上。”我刚一动念,明玉轻柔的嗓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回过神,看到明玉带着极其依恋的眸光望着熙攘的街市,轻轻的叹了口气道:“爷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名字?”
原来这么久,他一直只称呼我为“爷”,原来这么久,我也没有想起来告诉他我的名字!
“沐怀捷,天福楼的人。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书信事物要带给明凤,都可以去找燕京分楼的张文。”明知道不该和一个戏子交待这么多,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明玉把手平摊在我的面前,柔声道:“哪三个字呢?”
此时,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澈纯净,仿佛只是说出了一个在正常不过的要求。这样的眼神让我不忍拒绝,就放开一个下午吧,一笔一划的在他的手掌上写下了我的名字,手指划过细嫩的皮肤,心里带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好像很美,又好像有点凄凉。
“虎儿!”明玉依依的收回了手,双颊又浮起了动人的绯红:“虎儿,我的小名,小时候,父亲希望我像老虎一样壮。说出来怕人笑话,连明凤也不知道!”
一说完,他就抢步往前走去。“明凤也不知道!”我细细的咀嚼着这六个字,心比那晚在他房间里的时候还要乱!
往三爷家的路上,我知道了三爷的封号是景丰侯,家世煊赫,诗文出众,也算是京师素负盛名的人物。
到了门前,一个青衣童子打开了角门,带我们入内。侯府修建得很深,走在又高又厚的院墙下,顿觉又肃穆,又压抑。
曲曲折折的长廊绕过了一个池塘,两处花圃,蜿蜒而至三爷的卧房。
通报之后,推门而入。却见昏暗的房间里浮动着袅袅的檀香。一张宽大华贵的雕花木床上一个老者半躺半卧,正是病中的景丰侯。
我见了这个三爷,多少有些失望!这个京师的名流,眼角下垂,目光混沌,皮肤细白却松弛,人算不上胖,但望之总给人以臃肿的感觉。只有脸上的轮廓,还依稀辨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个美男子。想起父亲恢宏气度,挥洒风流,谈笑间难题尽解,所见者无不敬服,却不正也和他也正和他年纪相仿,只不过是一个白手起家,饱经风霜的布衣王侯;一个是出身皇族,养尊处优的钦命景丰侯,却竟会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我还在感慨间,明玉的动作早又变得矫作而柔媚,声音甜腻:“三爷,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人!”
“噢,就是你吗?”他无神的眼光扫了一下我,见明玉还在我身边站着,斥道:“还不给贵客奉茶,傻站着发呆吗?”
明玉愣了下,拖着长腔应道:“知道啦!”替我拉开了椅子,并把茶水端到了我的面前,跟着又倒了杯送到了景丰侯的跟前。景丰侯顺势揽住了他的纤细的腰。
明明早就知道明玉和他的关系,但亲眼见了,却突然极不舒服,难道,只是因为初次见到男人间的亲密吗?
明玉轻轻敲了一下景丰侯的手,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语:“爷,又外人呢!”
外人!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我是外人,他就是内人了吗?我不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头一次觉得习武者超乎常人的耳力,也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景丰侯放开了手,看着明玉的眼神却依旧亲昵。明玉自动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的替他捶背。是的,他们的确可以在一起为所以为!这个认知,让我莫名的更加不快,恨不得掉头就离开,不去看也不去想这种龌龊事!
“听说小玉讲,你想写部《名伶传》是吗?”景丰侯呷了口茶,缓缓开口。
不只是多日来萦绕心头的疑云,还是明玉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最终重新坐稳,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能有这样的想法,你也算个有心人了!自古青楼佳话便多有传颂,但却鲜有人将讲梨园里的情梦!要知道,这些伶倌个个能诗画,解人意,说到那兰心慧质,聪明伶俐,不知要好过那些庸俗女子多少!眼前这个小玉,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天生一幅好嗓子,就是上好的人物!但,他还不算绝顶!我这辈子,也算阅人多矣,却也只碰上了一个天下无双的绝品佳人,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玉倌!”
景丰侯眼中现出了特别的神采,仿佛玉倌就是一个魔咒,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就立刻精神起来,不复方才的萎靡!
玉倌的名字,对我来说,同样是个魔咒,这个名字真真切切的在我的耳边响起的时候,我的心神也被它完全吸引。
“初见玉倌,是在二十三年前的中秋夜,那年父王叫了春和班过来助兴。虽说是赏月,但阖府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却又哪里有半分赏月的情趣?我不耐这些俗物,正无聊的时候,玉倌登了台,他一亮场,我立刻就被全部吸引住了!他一身红衣,艳得让全部的灯火都是了颜色,他的眼眸却又是那样的清远,直比天边那轮寂寞的明月!锣鼓声起,正戏开场,唱的是红拂夜投。我才发现玉倌的嗓音比之他的颜色丝毫不逊,抑时低柔婉转,扬时激越嘹亮。一曲唱来,字字动情,好像抬上,当真就是数百年前那个满腔幽怨的藏于王府,却又义烈英风,飒爽决绝的女侠红拂!最后一幕,她携剑而去,夜投李靖的时候,那风采,那英气,和着霍霍剑光,简直灿若朝阳,明亮的让人无法正视,甚至觉得他真就会就此破空而去,与心上之人四海逍遥!我听过无数次‘夜投’,却从来没有一人能够像玉倌这样唱出那份侠骨!”
景丰侯娓娓地说着,我愣愣的听着,眼前好像也幻化出一个英姿飒爽的红拂女来。
“难怪除了刚见面时,让小玉唱了一段,后来就从来没有点过!在爷的眼里,难道明玉就只是一个工具?”明玉娇嫩的声音里带着抱怨着,狭长的眼睛却越过景丰侯德,幽幽的望着我,似乎在嫌我听得太过专注!
这个明玉!我又气又笑,他自己和景丰侯依依偎偎,亲亲密密,竟然还干嫌我办正事办?他真是……
我跟着一惊!明玉之于我,确实只是一个工具,为什么我会在意他和景丰侯的亲密?又为什么我会对他的话,生出歉意?我克制住目光,不让自己向他看去。
“除了玉倌,你也算唱的好了。不要多嘴打岔!”景丰侯不耐烦地会了下手,继续动情地叙述:“你无法想象我当时的震撼,那时候我恨不得我就是台上的李靖,想着若能和他同台共舞,不只是何等滋味!可惜,当我把叫人的条子递上去的时候,班主却说他已经被我父王定下了!”
景丰侯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当日的遗憾犹在眼前。
“以后就是一段既甜蜜,又苦涩的日子。玉倌住进了府里,台下的他远比台上的时候更美。他天生一双极美的凤眼,他的眼光总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澄澈,带了轻轻的愁,让人无法不怜惜,无法去忘怀!他不像一般的伶人那样会撒娇,会吵闹,只是安安静静的带着朵微笑站在旁边,不着一言,看着身边的一切。不管是对我父亲,对我,还是对家里的奴仆,也不管旁人是讨好,是轻蔑还是怒骂,他总是那样淡淡的微笑着,他虽然只是个戏子,但偏偏让人觉得那般的高贵,就像是贬下凡间的天仙。他的笑容精致到了极点,但却再没有了台上时的灿烂,仿佛站在我们身边的,只是一个皮囊。除了在台上,玉倌从来没有过喜,从来没有过怒,从来没有过眼泪,也从来也没有过惊疑。”
景丰侯的脸上现出了深刻的悲哀,声音低而缓:“就连我终于忍不住,跑到他的面前,不顾一切告诉他我要他的时候,他也是那样平静的微笑。那晚也是十五,和初次见他,已经整整隔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