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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对我来说,是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小孩。他不可怕,而让人可以信赖。
小宝也注意到孤单地坐在大树下的常健康。在小伙伴们的欢呼声中,小宝把皮球一脚踢到了常健康的脚边。他朝对方发出邀请:“健康,一起来玩吧!”
“可是,可是我……追不上你们……”
“不用担心,加入我们队!我保护你!”
常健康还在犹豫,小宝却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起来。
“一起去玩啦!”小宝大声欢呼。
常健康被他感染了,终于鼓起勇气,以奇怪的姿势跑进了空地。说是跑,其实跟正常人行走的速度差不多,但他还是很努力地晃动着蜷曲变形的双腿。在行动快速的人群中,他显得十分可笑。
但是,没有人嘲笑他。我们这些特殊的小孩,懂得互相尊重。
唯一的笑声来自教学楼那边。曾校监搬了张椅子出来坐,一边嗑瓜子一边以常健康丑陋的跑姿为乐。不过,我们早就习惯了她对我们的歧视。
空地上的孩子们仍然自娱自乐地追逐着皮球。
小宝总是故意将皮球踢到常健康脚下。他试着抡上一大脚,可惜不是踢空就是被别人抢走。这当然又引得曾校监一顿哈哈大笑。她笑前仰后合,眼角那颗黑痣和严厉时完全不一样地扬起来,但同样令我觉得恶心。
当小宝再次把皮球送到常健康的脚边,他这回终于踢着了。别看他那瘦弱的脚长得像鸡脚,可是脚力一点儿也不简单。只见他用尽全力,脚背狠狠地砸在皮球正面,受到巨大冲击力的皮球发出砰的一声,凌厉地划向空中。
大伙儿先是哇地叫起来,露出惊叹的神情。但几秒钟后,他们的表情转为惊恐。
皮球竟直接飞向教学楼那边,飞向其中一扇窗户。
哐啷的破碎声,生生地把所有人吓得浑身战栗,冷汗直冒。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边走廊上满地的玻璃碎片,我想其中一块碎片肯定映出了曾校监同样愕然的脸。那张脸本来还充满嘲笑,但短短几秒间,脸部的肌肉经过瞬间的抽搐颤动,已经转变成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孔。
我看到比怪兽还要凶恶的女人咆哮着跑入空地。
我同时看到常健康吓得在原地直哆嗦,他那患病的双脚犹如枯树枝的影子,在狂风中不停地抖动。他没有逃,逃跑的概念在此时此刻早已失去了意义。他知道逃不过曾校监的魔掌,我们也知道,所以每当我们要接受处罚时,从不反抗。反抗只会引发更残暴的处罚。
小范围内的空气中弥漫着尿液的臭味。常健康的裤子被尿湿了,极大的恐惧使他小便失禁,他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尖厉而可怜。任何一个有良心的大人都无法对这个可怜虫痛下毒手。
但是,大人们坏透了。
曾校监跑过来,一脚踹倒常健康。常健康发出一声惨叫后,又继续坐在地上哭起来。
“死孩子!我让你哭!让你哭!”
曾校监可怕地大声吼叫,拿起那只皮球狠狠地往常健康的脑袋上砸去。砸下去,捡起来,再砸。每砸一下,常健康的脑袋就受到重重的撞击。由于患有小儿麻痹症,他的脖颈显得又瘦又细。
我们如同身处地狱,风在耳边凄厉哀鸣。我们眼看同伴受苦,却没有人敢站出来保护他。懦弱使我们觉得羞愧难当,我们或别过脸,或低下头,或捂住耳朵。但这丝毫不能阻止常健康的哭声折磨我们幼小的心灵。
“别砸了!要砸就砸我!”
终于,小宝站了出来。挡在曾校监面前,他显得那么弱小。
“滚开吧!小浑蛋!等会儿再来收拾你!”
曾校监一把把小宝推开,但小宝再次挡在她的面前。曾校监再也不客气,抬起一脚直把小宝踹到一边去。她的力气很大。狂怒又残暴的女人使出了全力,小宝的下腹挨了重重一脚,瞬间的剧痛使他几乎昏过去。
小宝捂着肚子,一时间无法站起来。他只能模糊地看着曾校监再次捡起皮球,狠狠地砸向常健康的脑袋。
他模糊地听见曾校监的肆意狂笑:“死孩子!不是喜欢踢球吗!用你的脑袋来踢吧!哇哈哈哈——”
他模糊地听见常健康的哭声越来越虚弱,那声音像油尽灯枯的病人。
世界开始在他眼前隐退,永恒止境的黑暗覆盖了他。
那天,我们第一次面对死亡。
我们充满了恐惧。我们终于明白死亡的含义包括残忍、痛苦、绝望,以及所有的黑暗。
常健康再也发不出哭声。皮球的多次撞击破坏了他的脑部神经,头骨裂了,颅内液压的升高逼迫鲜红的血液向四面八方逃逸。
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成了缺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挂在他的脸上,成为一张妖艳的面具。他慢慢地跪在地上,然后像古代午门被斩首的尸体那样颓然倒地。
他死了。
也许就在我们的面前,也许在被急救车送往医院的路上,又或者是在抢救之后,总之,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是,殷红的血液,深灰的天空。
红与灰,编织了我们一世纪长的荒年。
之后的事情,仍在我的记忆里零散地保存着。
我记得,常健康再没从医院回来。听人说,他死了。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我们却毫不怀疑。回想起常健康当时被皮球砸得七孔流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再联想到曾校监的凶恶残暴,我们相信,曾校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打死一个小孩。
小强,就是被她打死的!
两三天后,我们便确定了常健康的死。他的父母一起到学校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父母,父亲西装革履,母亲珠光宝气,虽然他们的手臂上佩戴着寄予悼念的黑纱,但他们脸上毫无悲伤之情。
常健康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一件负累,一件很难处理的负累。抛弃他,会受到社会的谴责;留下他,会受到社会的嘲讽。那么,把他送到香云小学来是最好的选择。即使别人问起儿子的行踪,也大可以用充满父爱母爱的表情说:“我把他送去一所很好的学校去读书了。”
也就冠冕堂皇地掩饰了他们虚伪而丑陋的内心。
常健康的父母和曾校监有说有笑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们躲在宿舍门口偷看。那个杀人凶手,把常健康打死了居然一脸的若无其事。她的笑容,多么恶心,多么丑陋!我们攥紧了拳头,不过,当她怒视过来时,我们还是吓得缩回了头。
“过来!我们要揭发真相!”小宝拉起我皦??。
“你想干什么?”
小宝总会做一些破格儿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总会给我们惹来麻烦。但是这一次,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偷偷地溜出宿舍,眼看曾校监把常健康的父母送到空地便折返而回,等她回到了二楼,我们马上从门口跑出去,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追上了常健康的父母。
“叔叔阿姨!”
那两个大人停下脚步。男人熟悉地装出虚伪的笑脸,女人则轻蔑地扬起眼眉。
“什么事?”男人看着我们,眼窝里诡谲的黑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他那居心不良的眼神使我觉得不自在。我想他在打量着我们身上的残疾,是聋?是哑?还是弱智?可惜我们都不是。他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把我们看成低等的原始动物。
“叔叔!你听我说!我们知道常健康是怎么死的!”
“嗯?你说什么呀?健康不是从楼梯摔下来死的吗?曾校监都告诉我们了。”
果然,曾校监骗了他们。
“不是!不是这样子的!”小宝气愤地嚷起来。
“是曾校监一直用皮球砸常健康!我们都看见了!他就是被这样砸死的!”
“真的?”
男人皱起眉头,他把目光转向我:“你也看到了?”
我点点头,并说道:“不仅我看见了,很多小朋友都看见了,就是曾校监用皮球砸死常健康的!”
“要是真的可就不得了啦!”
男人沉吟起来。他在想什么呢?肯定不是想着如何将曾校监绳之于法,为儿报仇。无意中掠过他嘴角的笑意透露出他脑中正在酝酿着的邪恶想法。或许,他想以此事狠狠敲曾校监一笔。
我像看到了人类内心最肮脏不堪的一面,我内心作呕,分泌的胃酸腐蚀着我的内脏。
男人尚未做出回应,只见女人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依稀听到“别管了,她会把我们的事也抖出来的”……更丑陋,更黑暗的人性,已被这寥寥数字简单地描绘出来。
男人收回了笑脸,摆出冷峻的表情:“你这小孩说什么呢!我们家健康是从楼梯上摔死的!”
他拉起女人的手,朝校门口走去。
小宝仍不死心,追了过去:“叔叔,你相信我!常健康真的是被曾校监打死的!”
“好了!好了!你这没教养的小孩!这么小就敢说谎了?长大以后那还得了啊!你再追着我,我叫曾校监了哦!”
他真的会这样干!我们有此觉悟,都吓得站住脚。如果曾校监知道我们告密了,我们就会得到跟常健康一样的下场。我们噤若寒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狠心的父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校门口。
那时候——就在那时,突然有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它那时非常真实地响了起来。
“谢谢你们!”
嗯?我马上回头看了看,空地上没有人。大树下两个小女孩正在荡秋千,并没有望向我们这边。
“怎么了?”小宝困惑地问我。
我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刚才好像听见常……不,还是没事了。”
那是常健康的声音吗?他在向我们道谢?
因为我们将他枉死的真相告知了他的父母?
只可惜,他的父母根本不关心什么真相。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鬼魂之说的疑云笼罩了香云小学的上空。
这次鬼魂的主角不再是小强,而换成了常健康。
小胖说,每到夜半十二点,校园的空地上就会响起踢皮球的声音。如果有哪个小孩睡迷糊了,听到呼唤声而跑下去,那么他肯定会看到一个孱小的身影,七孔流血地朝你招手……
“我死得好惨啊……”
小胖发出冤鬼般的哀号,将坐成一圈听鬼故事的我们吓得毛发倒竖,后脊发凉。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的,似乎要跳出来一般。就连胆大的小宝也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生怕自己背后真有鬼似的。
不是小胖讲的故事有多么棒,而是这件事我们都亲眼目睹,不由得我们不怕啊。
“小胖,你别乱说话了啦,小心常健康晚上真的会回来找你呢!”
别的小朋友刚劝说完,小胖立刻哈哈大笑:“切!我才不怕常健康的鬼魂呢!他生前那么胆小,死后一定也是个胆小鬼!他敢回来,我一定揍扁他!”
“小胖!够了!”小宝有点儿生气,晃了晃拳头,“你再敢说常健康的坏话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不说就不说嘛。”
小胖撇了撇嘴巴。虽然他的身形比小宝要壮实得多,就像《哆啦A梦》里的技安,经常欺负其他小朋友。不过遇上小宝他就毫无办法了,自从那次被小宝打掉了两颗门牙,小胖恃强凌弱的行为就收敛了许多。
窗外明月已沉,我们在漆黑的暗夜中惴惴不安地爬上了床。
恐惧犹如一张柔软的被子,铺在我们身上。
待困意消磨了恐惧之后,我们渐渐进入梦乡。小胖恐怕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呼噜声回荡在这个暗寂的宿舍里。我眼看就要睡着了,突然,我的睡意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声音驱逐到九霄云外。
那些声音十分诡秘。先是宿舍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像是有人走了进来。这种时候,不可能还有老师来查房,那么,会不会是哪个去厕所的小伙伴又回来了呢?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出声问一句就可以真相大白。
但是,如果不是……不是人呢?
数数日子,我几乎要尖叫出来。妈呀!今天是常健康死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所谓的头七!我记得大人们说过,死人的灵魂在头七这天夜里会回来的!
全身刹那间变得冰冷。我拉紧了被子,这并不使我觉得温暖,我缩成一团,强忍着颤抖。我闭上眼睛,双手也紧紧捂住耳朵。恐惧越发清晰,堵住了我的眼耳口鼻。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心里直念叨着这个恐怖的时刻赶紧过去。
那天下午在空地上听到怪声的事情又浮现在我脑海。
——谢谢你。
充满感激之情的话语来自极远的云外,另一个时空,我感到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毕竟,这是鬼音——鬼的声音!我想我可以确定即使是常健康的鬼魂,也是不带敌意的,生前的他就是那么善良的小孩。
可是,我依然不敢睁开眼睛,身体还在战栗。常健康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和我们一起上课,